《引渡曲》天明草

104、小郭

　　## 小郭

　　教室里，午后阳光如一道金色的河流，无声无息地漫过讲台，流淌在课桌之间。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空气里弥漫着慵懒的暖意与细小的尘埃。我正埋头于试卷的迷阵里，笔尖在纸页上艰难跋涉。骤然间，一声清脆而熟悉的呼唤——“小郭！”——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凝滞的空气。

　　那声音如同拨动了早已生锈却深嵌于心的琴弦，我的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本能地循声转了过去。动作快得近乎莽撞，脖颈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脆响。

　　然而目光尽头，撞见的却是一幅与我全然无关的画面。靠窗边，那个同样姓郭的男生闻声敏捷地侧过脸去，笑意立刻在他的眼角眉梢荡漾开来。他的朋友正探过身来，手里摇晃着一本习题册，显然在催促着什么。阳光慷慨地泼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我这才迟钝地领悟：原来那声亲昵的称呼，竟是属于另一个“郭”姓人的风景。

　　时间仿佛被那束阳光钉住了一瞬。我僵在原地，脖子还维持着微微扭转的弧度，视线凝固在那一小片喧闹的明亮里。周遭的一切声响——笔尖摩擦的沙沙声、窗外遥远的打球声、后排女生压低的笑语——仿佛被无形的手骤然推远，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心脏却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里擂鼓般震动，那响声一下下撞着耳膜，沉重得发慌。我甚至感觉到脸颊微微发烫，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那里，又迅速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冰凉。

　　那声呼唤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一阵更为汹涌的、无声的浪涛已猛然将我吞没。

　　我慢慢、慢慢地，把几乎僵直的脖子一点一点拧回来。动作滞涩，仿佛关节里灌满了看不见的砂砾。视线垂下，落在面前摊开的试卷上，那些熟悉的字迹却瞬间变得陌生而扭曲。指尖下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头桌面边缘，一道细小的木刺扎进指腹，传来尖锐的刺痛。可这痛感反而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蒙在心头的那层混沌，令一个沉寂已久、此刻却无比清晰的念头骤然浮出水面：多久了？身边竟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一声——小郭。

　　记忆的闸门被这无声的自问猛地撞开。曾经，这声称呼如同永不干涸的溪流，欢快地流淌在每一个角落：课间追逐时身后爆发的笑嚷“小郭，等等我！”；放学路上勾肩搭背的催促“小郭，快点走！”；甚至课桌抽屉里悄悄传递的小纸条，开头也总是那个歪歪扭扭却无比熟稔的称呼……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些热气腾腾、无所顾忌的少年时光，曾经像空气一样寻常地包裹着我。它们是什么时候，又如同水珠渗入沙地般，悄无声息地蒸发、散尽了？是座位表一次次无情的调整，将熟悉的身影隔开？是学业的重压像无声的浓雾弥漫，将课间的喧闹和嬉戏悄然吞噬？还是青春本身就像一条奔涌的河流，总会在某个无法预料的岔口，将曾经同行的人无声地、不容分说地冲散到不同的岸上？

　　“喂，发什么呆呢？”同桌的手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声音带着点午后的困倦。

　　我一惊，几乎是从那无声的激流中呛咳着挣扎出来。猛地吸了一口气，教室里混合着粉笔灰和阳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点尘埃的干涩味道。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一下突兀的抽气声。

　　“没……没什么，”我含糊地应着，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桌面，眼神却依旧有些失焦地黏在试卷上某个毫无意义的墨点上，仿佛那里刻着通往过去的密码。

　　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底那点莫名的酸胀。目光最终落在摊开的数学课本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封面，指尖下传来纸张特有的粗粝感。就在那页角的空白处，一个用铅笔潦草涂鸦、又被指腹无数次摩挲得边缘模糊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小郭。那是我自己不知何时随手写下的，字迹稚拙，像是遥远岁月投下的一个淡薄的影子。

　　窗外，一阵风骤然掠过操场边的梧桐树梢，掀起一片哗啦啦的喧响。那声浪由远及近，仿佛裹挟着无数个被遗忘的下午，无数个被呼唤名字的瞬间，汹涌地扑打着教室的窗棂。风过之后，树声渐歇，世界重归宁静，只余下阳光无声地移动，将窗格的影子拉得更长、更斜。

　　我缓缓合上了那本写着旧名的课本。书页相碰，发出轻微而干涩的一声“啪”。

　　原来，我们最终都成了那棵风中的树，枝桠间曾经栖满亲昵的呼唤，却终究只能目送那些熟悉的声音，如同离巢的鸟群，被时光浩荡的风吹向不可知的远方，散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