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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爷爷的红布包 ...

  •   ## 红布包里的干馒头

      泥墙是泥土与稻草糊成的,像粗粝伤疤,缝隙里钻着风,也钻着麦田翻涌的金色波浪。我懵懂中长到五岁,尚不知“抛弃”二字是何等滋味,只知夜半时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总会翻涌起一阵尖锐的渴望,刺得我哭喊着要妈妈。爷爷总用沙哑的嗓子唱起那首童谣:“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爷爷有得钱。”我仰起脸,茫然问他:“肉是啥子味道?记不清了噻。”昏黄灯影里,爷爷凝滞了一瞬,只轻拍我的背:“快睡,睡醒了有肉吃。”

      灯焰摇曳了一整夜,墙上投下爷爷弓背编筐的剪影,如一只巨大而疲倦的鸟。第二日天刚透亮,他担着沉重的竹筐摇摇晃晃走向集市。傍晚归来时,他脸上汗水纵横,却小心翼翼托着一小方油纸包,里面是极小的三两块肉——他说用了一百零九个竹筐换的。那点肉香,仿佛在贫瘠的岁月里撕开一道微小而灼烫的缝隙。

      爷爷腰间那个褪色的红布包,是他唯一的秘密,里面藏着“宝贝”,从不许我碰触。我有时窥见他背着身,悄悄取出什么塞进嘴里,咀嚼得极慢,而后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我疑心是糖,凑近了只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谷子似的微酸气息。爷爷却总是飞快系好布包,对我笑笑,像守住了一个关乎尊严的堡垒。

      零九年的寒冬,冷风如刀,轻易就割透了泥墙。爷爷躺倒在床上,已油尽灯枯。我从学校奔回,伏在床边。他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目光陌生地在我脸上逡巡:“你是哪个?”我的心骤然紧缩成一块冰。我贴近他耳边,用尽儿时的调子哼唱:“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起来,一丝微弱的光在眼底闪过:“幺儿,莫怕!爷爷有钱买肉……”我喉咙里堵满滚烫的砂砾:“我晓得,爷爷。”他再无声息,像一盏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枯瘦的手在我掌心慢慢冷下去。

      我亲手将他葬在老屋后坡上,离那片麦田很近很近。风从麦梢滚过,呜咽着,仿佛天地同悲。收拾他寥寥无几的遗物时,目光最终落在那红布包上。它静静躺在墙角,像一个褪色的句点。

      我颤抖着解开系带,里头没有铜钱,没有糖果,更没有我童年幻想中那些闪光的“宝贝”。只有半块早已风干龟裂的馒头,边缘发黑,硬得像块石头。我捏起它,那熟悉的、尘埃般的微酸气味,终于带着迟来的重量,狠狠砸进肺腑——原来爷爷每一次背过身去,吞咽的是这干涩的岁月;原来他腰间守护的“宝贝”,竟是饥饿年代里,他悄悄省下、用以维持生命的最后一点口粮。

      我紧攥着那半块干馒头,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数个需要被哄睡的夜晚。只是这一次,再没有那沙哑的童谣,也没有那只轻轻拍打我的、布满老茧的手了。屋外寒风呼啸,吹得麦浪起伏如涛,像在固执地追忆着什么。爷爷的声音早已消散在风里,只余下我手中这块干硬的馒头,它沉默如碑,刻满了无法言说的饥饿与谎言——原来他一生系在腰间、拼死守护的“宝贝”,竟是这半块啃剩下的干馒头。

      我紧紧攥着它,粗糙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那细碎的粉末簌簌落进指缝,像无声流泻的时光。原来爷爷每一次背过身去,默默吞咽的,正是这干涩如尘的岁月;原来他腰间守护的“宝贝”,竟是饥饿年代里,他悄悄省下、用以维持生命的最后一点口粮。这沉甸甸的遗物,终于让我看清了那童谣背后深不见底的沟壑。

      后来我常去爷爷坟前坐坐,什么也不说,只看着风一遍遍吹过麦田。红布包我洗净收在枕下,里面空荡荡的,却像装满了世上最沉重的东西。每当麦浪翻滚,我总觉得能听见那首沙哑的童谣在风里断断续续地响。爷爷用干馒头喂养了我,用谎言护住了我的童年——这世上最贫瘠的馈赠,却成了我灵魂深处最富庶的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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