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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妈妈 ...

  •   确诊书像一片沉重的铅云,无声地坠落在我们之间。那天回家的路,格外漫长。母亲,那个永远衣着得体、脊背挺直的母亲,走到半途,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毫无预兆地就在喧嚣的街边蹲了下去。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只发出一种近乎窒息的、破碎的抽气声,眼泪汹涌,却哭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我能做的,唯有像个局外人般,僵硬地站在一步之外,看着她精心维持了半生的体面在绝望中寸寸碎裂。那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嚎啕都更刺痛人心。

      似乎就是从那个灰暗的日子开始,家,这个本应温暖的港湾,悄然变成了一个柔软的牢笼。坚固冰冷的防盗窗迅速爬上每一扇窗棂,将外面的天空切割成小块。锋利的水果刀、剪刀,甚至削笔刀,都从日常生活中彻底消失,仿佛它们本身就是危险的隐喻。连那些不起眼的桌角、柜沿,都被母亲细心地裹上了厚厚的、色彩突兀的海绵垫,圆钝得失去了所有棱角。我知道她在害怕,害怕那无处不在的、无声的深渊会突然将我吞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紧张,每一次不经意的碰撞声,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忙碌了半辈子的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推掉了许多工作,时间忽然多得令人心慌。除了我昏沉睡去的时间,她几乎寸步不离。她总要拉着我的手,干燥而微凉的手心传递着一种固执的依恋。她会絮絮叨叨地讲着邻里琐事、菜价涨跌、甚至电视里无聊的肥皂剧,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黏着。哪怕我长久地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她也能自顾自地说上半天,仿佛这单方面的对话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可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母亲,雷厉风行,言语简洁,眼神锐利,鲜少有这般近乎卑微的絮叨。这变化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那天下午,阳光懒懒地透过裹着海绵的窗框,斜斜地打在沙发上。我蜷缩着,意识在昏沉与清醒间漂浮。母亲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依旧拉着我的手,声音像催眠的溪流,讲述着楼下花坛里新开了一朵月季。不知怎地,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所有感官。那絮语不再是安抚,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阻断意味。

      空气瞬间凝固了。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利刃斩断。她脸上那努力维持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僵在唇边,一点点褪去血色,眼神里先是茫然,随即是惊愕,最后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我苍白而漠然的脸。喉咙干涩发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地飘落:
      “放我走吧,妈妈……我累了……”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风声猝然响起!

      “啪——!”

      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开。左脸颊瞬间燃起一片火辣辣的剧痛,像被烙铁烫过,耳朵里嗡嗡作响。我被打得偏过头去,眼前金星乱冒,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腥甜。时间仿佛停滞了。我能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只挥出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翻涌着绝望、愤怒,还有更深更浓的、几乎要将她自身撕裂的后怕。她像是被自己这一巴掌吓住了,又像是被那句“放我走”彻底击溃。最终,她没有再说一个字,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冲进了她的卧室,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留下满室死寂和我脸上灼烧的痛感。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脸颊的刺痛早已麻木,心口的空洞却越来越大。窗外的防盗栏杆将月光切割成冰冷的条块,投在地上,像牢笼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我听到极轻微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是母亲。我立刻闭上眼,放缓呼吸,伪装成沉睡的模样。

      她走到床边,站了很久很久。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凝注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将我的轮廓刻进骨血里。然后,一只带着凉意、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抚上我白天被打过的脸颊。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片可能还残留着红痕的皮肤,动作带着无限的悔恨和怜惜,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沉重得让人窒息。许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叹息,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轻轻响起:

      “真的……就那么累吗?乖乖……”

      她的声音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的伤口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可不可以……再坚强一些呢?” 这祈求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心碎的妥协:

      “妈妈不逼你了……真的不逼了……要是真累了……就走吧……”

      这话语本身就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自己。紧接着,那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孤绝的、令人心颤的悲凉:

      “我给你这个权利……只要你愿意……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她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

      “只是……乖乖……我也没有妈妈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黑夜,也刺穿了我麻木的心防。原来,她也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原来,她的坚强堡垒之下,也藏着同样深不见底的孤寂与脆弱。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无法承受之重,轻轻落下,砸在我的灵魂上:

      “你要是也走了……我怎么办……”

      话音落下,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我的额角,灼热得惊人。她迅速用手捂住嘴,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悲泣,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我的房间。房门被无声地掩上,隔绝了外面世界,也隔绝了她崩溃的边缘。

      黑暗中,我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但紧闭的眼角,却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汹涌地漫溢出来,迅速濡湿了鬓角。那滴落在额角的母亲的泪,像熔岩一样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灼烧着我那颗想要沉入深渊的心。

      那一夜,我睁眼至天明。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防盗窗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脸颊不再火辣,心口的空洞似乎被某种沉重却无法推卸的东西填塞了一部分——不是希望,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比疲惫更深沉、更复杂的枷锁,由那滴滚烫的泪水和那句“我也没有妈妈了”铸成。

      自此,“离别”二字,成了家中再无人提及的禁忌。我活了下来,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浸透了母亲绝望泪水的“权利”,在名为“责任”与“不忍”的荆棘丛中,艰难地呼吸着。每一次望向那些被海绵包裹的桌角,都仿佛听见那夜她心碎的呜咽。活下去,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同样失去了母亲、害怕再次被遗弃在无边孤寂中的女人。这沉重的羁绊,成了我在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也是唯一能支撑我不彻底沉没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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