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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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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五月始,人间垂柳,梦寐初晞。
四眼井,九道弯,木牌坊,此去江南第一州。
目光所及的是宿州一片繁华而又古朴的模样。委婉的河水泛着深深浅浅的黄款款而过,既是江南的柔情,也带着中原的犷气。
古老的宿州,带着扑面而来的尘土气息,人文,历史,岁月的沧桑变更,藏在女子浓密的黑发里面。
走在繁华的大河南街,两侧拖长了声音,如同唱歌般曲折绵蜿的叫卖方言却带着浓浓的亲切与熟稔。由于马的问题,我们决定在宿州呆几天,然后再赶路。
略作休整,我下午好好补了个觉。醒来时已经月上西柳梢,盈盈欲坠。
我打了个哈欠,还是觉得浑身酸痛。无奈绿琴眨着亮晶晶的眼,硬是拖着我去大河南街上逛了几圈。
宋朝夜市无比繁荣,又没了官府的制约,那一股奢靡富庶便在夜里,在河面泛出更甚于白天的妩媚多情。
宿州不比东京,缺一份庄穆的堂皇,也不比扬州,少一丝妖冶华丽。但是其中绵长的韵味却是令人回味无穷。
绿琴兴致甚高,吵吵嚷嚷得像个孩子。比来比去地买衣服,买吃的,甚至还去了最好的珠宝店,煞有其事地看了半天,簇过来三四个店员,笑比春风地介绍了半天。最后的结局是,绿琴拿起一块纯色流云翡翠玉玦,满面遗憾地说:“唉,你看看,还说质量好,中间缺了一段也不知道补补,怎么做生意的?可悲。”于是,我刚喝进去的杯中一口水尽数喷出。
想是要空手而回了,最后绿琴看中了一块浅紫色的面纱,细腻柔长。
她将面纱围在脸上,竟将略显丑陋的疤痕掩去,依稀露在外面的一块,她贴了一枚淡银色的蝴蝶贴。于是,她弄好的时候,把昏昏欲睡的我精神抖擞地醒了过来。
“漂亮漂亮,我们绿琴果然天生丽质啊!”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真心地为她高兴,“脱胎换骨了。”
“哪有,姐姐说笑了吧。”绿琴侧头微笑面向向东缓缓流走的澄净河水,银色的蝴蝶随着纤墨的睫毛一同微微颤抖,竟将清纯瘦弱的女孩呼然妩媚妖娆。
一个路过的男子,本来在和他的娘子说笑,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视线不移,口型不变地呆呆地走过,一二三四五,我暗数,五步后,他继续镇定地和他娘子说话。我笑到岔气。
将近子时,我和绿琴才缓缓归来,街上已经灯火渐暗,人影萧稀。我步履沉重,像是死了一次。而绿琴则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叽叽喳喳的,开心得不得了。突然觉得我不是女人,竟然完全没有掌握逛街这种基本技能。
回到客栈,我躺在床上,浓稠的夜色,月朗星稀。本来眼睑都快要合上,这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
绿琴跑过来,说要和我一起睡,我答应了。
我怕她又是神清气爽地和我聊天,于是我装睡。后来怕是她自己睡着了,而我却还醒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好一会,绿琴忽然说话了:“姐姐,你说,如果我现在看见爹娘,他们还会认得出我吗?”
我愣了一下,绿琴的声音在沉重的夜色中显得特别单薄。
“姐姐,我知道你还没睡。”她轻轻笑了一声,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辛酸,“我现在变成这样,像个丑八怪一样……他们还会要我吗?我怕是再也不能奉于晨昏了。”
“绿琴,不要这样说。你戴上面纱不是很美么?哪个爹娘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别多想了,快睡吧。”我温声安慰。
“嗯。”她睫毛颤了颤,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忽然感觉绿琴真的还是一个孩子,她的内心也是单薄的,像是褪落纸张的那只蝴蝶,翩然却只是徒然,然后凄惶地笑,迎着刺骨的江风背离。
许久,天际浅浅发白,我微阖着眼,处于意识模糊状态。
一直背对着我的绿琴忽然说话了,像是带着鼻音,又像是梦呓:“姐,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我?”我一个激灵,挣扎地睁开眼,怕绿琴只是梦话。
“嗯。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绿琴还是喃喃地说。
“……不知道。”我老实地说,“大概就是会一直想着他,然后,会一直想和他在一起。”我随口胡编,只是脑子里竟忽然出现了楚印的模样,我摇摇头,晕了吧。
“绿琴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年少时是仗着略高于寻常人家的家世看不起别人,而现在,我没有一点资本时却喜欢一个人。我常常想,就像我这样毁了半张脸的女孩子,又没念过书,还有谁会喜欢?”她浅浅笑了几声,我听着却满是凄沧,“不过,我也不后悔毁了这张脸,不然,是连仅存的一点尊严都没了。”
我没有说话,突然觉得没法劝她喜不喜欢谁,她有太多的过往,隐忍的四年,笑容单薄纯洁,那种像是利剑般的无助与坚强,我有什么资格去定夺?
“喜欢一个人,就是独自看着他,微笑。”绿琴蜷起身体,一动不动。
我愣住了。
看见的永远是那样光鲜炫目的他,而把所有卑微收给自己。
最冷,却也是最炽热的感情。
爱到深处,便是微笑着,缄口不言。
混混沌沌地起床,洗漱完了后,我趿拉着短靴被绿琴拉着走下楼梯,天已经大亮,一晃一晃的金色阳光从格栅中分离掉落进眼睛。
我眯着眼睛,觉得自己快要被融化了。
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痛。
眼角隐约出现一个惝恍的人影。我忽然想起绿琴蜷在床角的嬴弱身影,又想起他满不在乎地说"完全没感觉"。居然有些难过。
窗外碧绿的杂草窜到很长,像是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我闻到一股属于自然安定的气息。春意很浓,飘在空气中,和着灿璀的阳光,拟成柔软的绸缎。
我一整天都呆在房间里,没有人来找我,我也顺其自然地补觉,于是一直从中午睡到黄昏。
我的房间朝西,而当我忽然醒过来时,所看见的就是那西南的落日凝滞在山顶,晶莹透明的红棕,像是一滴浓圆的血,又像是一粒久久停留的泪。
它一点一点地下坠,坠得唯美并且淡泊,没有留恋,如同宿命一般,缓缓离逝。
我抱膝看着它,光芒薄淡而柔和。忽然觉得它也许只是在看着一个人,饱含着无限的深情,却又无可诉说。只是,自己一步步走向销毁,步履艰难而坚定。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也许却也只是一片清明而已。
很久以后,与郁蓊的山头纠缠许久的夕阳已然消逝,留下漫天的红光,灿烂地盛开一瞬的辉煌,我张开手,手心一片可触可闻的光亮,也是最后的光亮。
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忽然听见有人上来了,脚步极轻,开门,然后声音消失。
一时间眼前浮现出他的眼睛,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我蹭的从床上跳起来,穿上短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口,其间还差点把自己绊个半死。
疾步走到斜对面房间的门口,伸手欲敲门,握拳,硬生生地忍住。我想跟他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为绿琴撑腰?我有什么资格对人家的想法评论?仗着他还算不讨厌我就太给自己面子?突然觉得没趣,耸耸肩便想离开。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颀长的身影像是有些疲惫,只是声音依然清泠:“什么事?”
“我……”我认命地转过身,眼睛看向角落,楼梯口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火,而楚印房中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只怕我刚才在门外徘徊地样子摇摇晃晃地全部被他收入眼底。
不经意扫过他的眼睛,棕褐色的眼眸透着漫不经心以及慵懒,我暗暗叹气,真是看到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抓抓头:“那个,吃饭了。”
楚印也像是有些倦意,点点头,然后说:“嗯,我晚点下来。”然后侧身敛眸,欲掩门。
“你心情不好?”我试探的说。
楚印稍显不耐烦地看着我,一手扶在门上,一手握紧,像是捏着什么东西。
“杜扉,你今天废话很多。还是说,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嗯?”楚印声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感。
“不吃就不吃嘛,干嘛这么凶?又不是我欠你的……”我不满地念叨,看他毫不犹豫地关上门,心里居然生出凉意。算了算了,又不是我喜欢他,来表白的!
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离开时想了想,还是拿起一盘点心,想要先上楼去。
绿琴凑着我的耳朵,悄悄问我:“姐姐,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身体好着呢。只是这几天特别想睡觉。”
“那也……”绿琴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要不,明天陪你……”回头时,看见一个脱俗傲雪的白色身影从楼梯口走来,楚印神色安然恬静,我一时有点愣,每一次楚印的出现总会让人移不开眼。
楚印一扫方才疲倦之色,凤眼带着无比的俊美,又有些邪气。眼波略一流动,便是绝代风华,不大的客栈瞬间销声。
他径直走向绿琴,绿琴脸上的银色蝴蝶轻轻颤抖,眉眼微垂。
他单手覆在绿琴瘦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托起绿琴紫色面纱下透白细腻的下颌,浅浅微笑:“想好了么?”
绿琴身形略有不稳,我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手臂。
绿琴没有看我,抬头,眼睛里划过一缕不舍与难过,我怕我是看错了,因为眼睛里盈起的满是一波一层的幸福与满足:“嗯。我知道了。”
楚印眯起眼睛微笑,微曲的手指顺着绿琴的面颊缓缓划过,轻轻点点头,坐到桌子边,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饭。
绿琴一直愣在那里,就和我一样,什么情况?看到他对绿琴的温柔,本该为她高兴,然而我却不由得生起气来。抿抿嘴,放下手中一直捏着的盘子,权当我多管闲事!
清晨的露水打湿空气,有些凉意,我被冻醒了。
打开窗,略带寒意的风,柳枝披风,细嫩的柔光均匀地洒落,清晨凝暗的气息犹如一首恬淡的歌谣。现在太早,整个街道笼罩着雾气,象是一幅画,肆意涂抹的水墨,黛青色的远山看起来渺远并且深邃。一切都在沉睡,睡容素雅如同孩子一般。
我深深吸气,明显感受到清冷的水雾,睡意全无。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怕打扰到别人,于是,我一个人到清净的街上乱逛。
空气还有些冷,不远处桥上安谧的热气升腾,细软微薄的热气凝结成水画,委婉迤逦。桥下斜斜地睡着几个乞丐,发虽垢,却亲切,铜钱落在破损的土碗发出清脆的声音。早起的孩子吹着手中的风车,脚步凌乱,欢笑着一路跑过大街小巷。残旧的尘埃扬起,再逐渐归于平静。
回到客栈,已经人来人往,显出原来的模样。刚进大门,我便结结实实地装上一个人:“对不起,对不起啊……”
当我看清那人是楚印时,我嘴角抽了下,没这么衰吧?再看向他旁边,是原本小鸟依人一般偎着的,现在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的绿琴,我嘴角又抽了下。
“姐姐?”
我咽了咽唾沫,不着痕迹地将手中捏着的半根冰糖葫芦串藏到身后:“嗯,呃,早上醒的早,睡不着就出来逛逛。”
楚印像是看到了我的半根冰糖葫芦串,嘴角扬了扬,却没有说话。
“那,姐姐,现在我和楚公子要出去玩,你一起吗?”
“我?”我偷偷看了看楚印,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还是算了吧,你们去吧。”
“那姐姐再见了!”绿琴冲我眨眨眼,笑着拉着楚印往门外走。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觉得绿琴虽然身子瘦,但却出落高挑娉婷,长长的面纱拂起,盈着江南女子独特的柔美与窈窕韶秀,从背影看去,两个人却是出奇地登对。想至此,居然泛起了酸意。
我转过身却发现一个男子在看着我,黑葡萄一般柔亮的瞳仁,微微一愣,便弯起来。我觉得有点熟悉,他是楚印的随从,长得不算出众,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足以使日光黯然。
他告诉我他叫,陆宋乔。
陆宋乔瘦削且高,敛眸抿唇,从侧面看去有些严肃。但是和善,话不多,带着果断,手中一把玉白色瘦长的剑添了不少硬朗。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最后还插进来苍术。
于是,我们在中午等不到楚印他们回来吃饭后,便决定出去走走。
向北出连汴门,其后是嵯峨秀隽的水城门,迎着日光,水色潋滟摇曳。
我们三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聊身世,聊人生,聊理想,甚至还聊女人,我果然是个男人,我们三个聊起来居然毫无违和感。最后聊一聊地,宋乔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为国尽忠,不用背负太多压力地报国。我心中一震,拍拍他的肩,知音啊!那你做我兄长如何?宋乔眼眸清和,微笑,略点头,说你这小姑娘怎么也有这种想法,难得啊。
于是我多了一个哥哥,苍术在一边对我们不屑一顾。
沿着水边走,一边是高出人头的丛草,一边是濡湿的水汽,阳光总觉得给人以懒意。
柳暗花明,路转水驻,转弯口百步处是一个村庄,依山傍水,钟灵水秀,几户人家聚簇在一起。略有知了在耳边偶尔嘈杂喧闹,只觉得如画般轻灵暝毓。
走近,才看见青烟缭绕,人声鼎盛的观音堂。不大,傲然耸峙,石阶向着尽头的轩昂庙宇伸近。
我往里面探了探,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绿琴。我一惊,怕是楚印也在这里。
绿琴一个人跪在面容仁慈清和的高大的观音像前,周围人来来往往,绿琴闭着眼睛,朱唇微动,像是在真心祈求什么,风扬起微摆的面纱,纯白色,是月牙的乳色,阳光下有些扎眼。
楚印像是不在,我舒了一口气,真是遗憾。
而当我转身,宋乔和苍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本来想去找他们,又想到他们都不是孩子,自己会回去,于是我便缓缓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村子不小,观音堂后一片古色沧桑的建筑群就平添一份巍峨气势,像是从天而降的院宅。
只是里面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好些的住了人家,炊烟袅袅柔柔,多了一份凡间之气,几只褐色羽翎的云雀在浓密的绿盖中隐约跳跃,唱着百啭的歌谣。
偶尔有人匆匆走过,挑着柴,或是一担水,汗水津津的黑红面庞露出阳光似的笑容,一切温和的凡尘之气。眉眼祥和的婆婆告诉我,这里的名字叫花墙。
花墙,岁月沧桑,信手刻满凡尘几世的爱恨情仇。泛滥的泪水汹涌地漫过苍白的墙,一片寂静无声,开出酸涩甜蜜的花朵。
溪水淙淙从森然深绿的山谷蜿蜒而下,身边是一棵参天的古树,枝干盘虬,面目沧桑,擎天的树盖撑起整片清亮的天空。
我呆站了会儿,溪风清新,我决定还是回去,不然宋乔哥他们会担心我。
转身,忽然发现楚印在不远处看着我,发梢在阳光下偏红。
我愣了愣,暗想不妙,假装没看到从他身边走过。
“杜扉。”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停了下来,脑子一片空白。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走吧,一起回去。”楚印皱皱眉,径直走开。
“哦,好!”我应了一声,回过神来,楚印已经走在前面,我忙跟上几步。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居然会有点紧张,特别是保持沉默的时候。
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脑子就有点抽筋:“咳,那个,绿琴喜欢你。”
“嗯。”楚印脚步渐缓。
“她也不容易啊!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你既然不喜欢她,就不要利用她也不要给她希望啊!"我苦口婆心状。
“……你还不算笨,我就是在利用她,你看她高不高兴被我利用?杜扉你废话真的挺多,就想着别人,”楚印顿了顿,皱眉,“所以你就跟我说这些?”
我傻眼,他什么意思?不然我还要说什么?
楚印忍住笑意,无奈地掠了掠发:“你还真是善良。”
这一定是在讽刺我,我脸顿时黑了。
绿琴远远的看到我们,便跑过来,我冲她微微笑,然后就识趣地不再充当中间夹心人。
我朝宋乔走去,他抱着剑,乌黑的发柔亮。
“宋乔哥,你们刚才去哪里了?”我笑着说。
他玩笑着说:“随便走了走,刚才看你那么入神,就不打扰你了。”宋乔凑近点说:“其实,刚才在观音堂槛口,主子叫我们先走。于是我和苍术才悄悄离开了,后来出来时碰到绿琴姑娘,所以便和她一起等你们。”
楚印?他刚才在门口?
楚印面无表情地走来,停在宋乔面前:“你什么名字?”
“回主子,陆宋乔。”宋乔不卑不亢。
楚印点点头,离开。
回去的路上,和楚印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悄悄问宋乔:“为什么楚印不知道你的名字,他不是你的主子吗?”
宋乔哥笑得眼睛柔柔亮亮:“嗯,这很正常,我对主子以前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几年前才跟了他。他性子很冷傲,他只要人为其所用,而置于那人是谁,他从来不关心。可能与他年少的经历有关,毕竟在那样的家……”宋乔愣了愣,自觉失口,不自觉地用手捂嘴。
我也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