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兰入梦》霜酉

5、第五章

　　我迅速坐起身，拨了拨头发，若无其事状，可是脸上的温度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你，你睡得真轻。我只是想看看你手上的珠子。”
　　楚印左手肘支在床上，慵懒地坐起来，不经意地将手腕隐起来。眨眨眼，薄薄的唇像个孩子一样地略嘟起，然后目光迷离地看着我。
　　我一直敛着眼不敢看他，终于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想了好久才犹豫畏缩地说：“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直看着我，然后嘴角玩味地向上挑起，几缕黑发半掩住澄澈的眼眸：“对，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把我弄醒，不是故意想亲我。”
　　“没有没有……呃，”我厚着脸皮退开几步，“那个，我先走了。明天见。”
　　“杜扉，你过来。”
　　“啊？楚公子，今天不早了，有事明，明日再说吧。” 我抖着声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笑容自觉诡异。
　　“你也知道不早了啊，过来陪我睡会儿就起来了。”他往里面缩了缩，腾出空位，然后继续看着我。
　　“什么？”我笑脸僵住，嘴角抽了抽。忽然在会稽的那些画面涌回脑海，我用力摇了摇头。
　　“怎么，还要我过来请你吗？乖，过来。”他朝我笑着，倾国倾城。他一笑起来就没了凶残不近人意的气息，狭长的眼竟弯成月牙形，单纯无害。
　　我承认，我当时肯定是神志不清了，脑中嗡嗡一片响，竟然不假思索地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看着他笑意越来越浓，我忽然又清醒过来，我脑子有毛病了吗？！俄而果断转身跑路，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回到房间，本该无眠，然而我却睡死过去了，于是我放心了，我果真不喜欢楚印，只是有些鬼迷心窍而已，对对，怎么会喜欢这种奇怪的人。
　　第二天本以为会尴尬，而楚印淡定的表情让我悬着的心垂了下来甚至怀疑昨天晚上只是一场幻觉。只有绿琴肿的眼皮让我不禁为她叹息。好好的姑娘家栽在一个变态上！

　　一路上，我和绿琴坐在马车里，而其他几个人都骑马，尤其是楚印的白色的座骑，看起来不像是中原的马种，纯白的鬃毛一扬，更像是塞北的战马一样充满了戾气以及傲气。一路上，我无聊得紧，只有偶尔暂时屈尊充当马夫的苍术会聊上几句。
　　蓊郁的林木在眼角恍恍而过，马车的颠簸，在路径中起伏的时光，就一个阖眼的刹那便款款流走。绿琴有些沉默，总是瞥见她于帘布的缝隙中看去，目光所及处是楚印在白马上孤桀的模样。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此番行路果然比步行快多了，在蚌埠稍作停留，便继续向西北方向走去。走出官道，便是崎岖的山间小道，颠得我全身骨头都要散了架。
　　一行人停在空旷处稍作休息。我迫不及待地拉开帘子跳了下去，无奈在马车上颠了太久，双腿一软，几乎要倒地。险险站住，绿琴说她肚子不舒服，于是便没有跟我一起下来。
　　纯种的良马在一边打着响鼻，或急躁或温顺地甩甩头，刨地。绿树葱葱，到底与山阴的绵柔之气略有不同，树干盘虬，绿得带点苍凉的墨迹。苍术说，如果在塞北，树木都是笔直向天际探伸，阳刚而果断。又或只有油绿的草原，一望无际，而到至半秋，则是满目疮痍的黄气。我很奇怪，为什么他对塞北了解得就像随手拈来的身边之物一样熟悉。苍术笑笑，没有说话。
　　等了许久，我腿不再发麻，我便自己到周围走走。回头不经意间看见马车的帘布内已然没有了绿琴的身影。我愣了愣，想她必是出去走走了，于是也没有在意。也没有看见楚印，我心中竟微微有些失落，于是向着水声琮铮处走去。
　　从山涧汇集而成的溪水格外清澈，像是要映出人的眼睛。泠凉的水被尚显尖锐的石割开白色的伤口，一路跳跃，浅唱而过。我无聊地坐在溪边的石上，看着水中的自己，江南女子和润清秀的面容，略显狐媚气的眼睛，尖挺的鼻梁，我皱眉，手指抚上面颊。忽然想，如果在这里划一道的话……不不不，你想什么呢？
　　长舒一口气，准备回去，恐怕人都到齐了又在等我一个了。

　　回头，却意外地看见楚印瘦削修秀的身影，一身月白，衣袂翻飞。我立刻躲到最近的一棵树后面，偷偷地看。又想到，我又不是做贼，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和他打个招呼，然后走掉。
　　正准备这么做时，忽然他伸出一只手，仰视看向天际，我疑惑地抬头。只见一只信鸽呼啦啦飞下来，稳稳地停在他的手上。他抽出信鸽脚上绑着的纸带，挥手将信鸽放飞。扫了纸带一眼，嘴角略微扬了扬，便揉成团，扔掉。
　　转身，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树上，阖上眼睛：“你躲在那里不累吗？”
　　我一惊，竟被发现了，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正准备走出去，没想到有人比我先走了出去。
　　是绿琴，她踟蹰地脚步，缓缓步近。
　　我靠在树边，很没道德地偷看。

　　“躲在那里干什么？”楚印一旦冷起来，我觉得周围都布上一层薄冰。
　　“没……”绿琴声音如同细蚊。
　　楚印没有说话，一直盯着她，像是一直要看到她心里。
　　绿琴沉吟甚久：“你知道我喜欢你。”
　　我微怔，没想到绿琴这小姑娘平时没看出来，竟然这么直接。
　　而楚印皱了皱眉，没动。
　　“我知道我身份卑微，我知道我丑，配不上你，可是……”绿琴声音有些颤抖。
　　楚印还是保持沉默。
　　绿琴抽泣了一会，平静下来后，淡淡地笑着：“对不起。”
　　楚印甚至都没看她一眼：“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你知道没用的。”
　　“我说出来是我的事，你知道就可以了。”绿琴脸上还挂着泪珠，声音却平静得惊人，＂你喜欢的是我姐姐吧？＂
　　我嘴角抽搐，这丫头说什么胡话！
　　楚印笑着扬起尖削的下巴：“你想多了吧，我对她没感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女人值得我喜欢？”
　　莫名的气愤，这家伙！太骄傲了吧！我不禁很想打他。
　　绿琴没有再说话，只有轻微的啜泣还在持续。
　　绿叶下划过刺眼的金光，一晃一晃的日光，在如盖的绿阴下拼成一幅幅迷离幻灭的图案。
　　楚印笑了，他走过去温柔地搭住绿琴的肩膀，绿琴瞬间惊愕地抬头。
　　“你喜欢我是么？”楚印声音充满磁性，让人不由沦陷于中。
　　绿琴呆呆地点头。
　　“所以我让你做的事，你都会做？”
　　“是。”绿琴像是鬼迷心窍了，真像那天晚上的我。不不，我说什么呢，那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过，我想，不论是谁，在楚印面前都会失去自我。

　　许久许久，目光所及之处没了人，他离去的背影翩然似蝶舞，青丝翻飞，缠绕缱绻。
　　我呆了一会儿，捧起一掬清冷的溪水，“扑啦”一声全往脸上泼去。清醒了许多，别想太多，上路！
　　开始疾步往回走，路过楚印刚才所站之地，我停了下来。蹲下来，拨开重重枯叶，找到刚才楚印所看的密信。

　　秦淮之南，东京以北，天高地远，南止安素。

　　我看着这张纸，愣了半晌，全然不懂其中的含义。不远处，绿琴的声音响起：“姐姐，你在哪里？我们要走了。”
　　“哎，来了！”我回头应了声，于是把纸条叠好，塞进衣襟里。

　　当我快步走回时，我再一次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姑娘，你干什么去了，没跟主子约会啊？”苍术揶揄道，周围的随从都开始笑。
　　我斜着眼瞄了瞄楚印，发现他正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溢出笑意。
　　“喂喂，你瞎说什么啊？”我假装笑得满不在乎，心中却凛了一下，偷偷看了绿琴一眼，发现她眉头开始微微皱起来。
　　我忧虑地跳上马车，等下一定好好跟绿琴谈谈！
　　“好了，别闹了，走了。”楚印的声音总是让人听不出感情。
　　绿琴嗔怪地看着我：“姐姐，怎么这么许久才回来？”
　　我随意地跷起二郎腿：“嗯，是我的错。”
　　绿琴没有多说，只有眼眶还是有点红，其他与平日无异。
　　我抿抿嘴，也不多说，闭上眼睛，开始假寐，思索着怎么开导这个执着的小姑娘并且不要让她讨厌我。
　　然而一路上颠簸，我轻而易举地睡着了。

　　梦中，是微雨的江南，撑起的浅色纸伞，浮漂在长满青苔的幽长古巷，传承千载万世的江南水。那双温润如水，淡泊如菊的眼眸，她衣袂飘起，发似泼墨蜿蜒，渺渺欲仙，她看着我，潮湿的眼睛像是长出绵延的曲线，将我包裹：“扉儿，扉儿。＂
　　世界瞬间模糊，声音像是个小孩子清脆却压抑：“娘。”
　　当我伸出手的时候，物换星移，北斗陨落，视线模糊，周围一切变成一阵黄色的蒸汽般粘稠。
　　我看见那个人于冥冥中走来，左手腕上晶亮的光芒闪一下，瞬间消失不见。身后是一片混沌，沧渺茫茫的红尘。他看着我，棕褐色的瞳孔印着我单薄的模样，他笑得依旧倾国倾城，只是有太多的无奈，不堪，以及不舍。像是痛了太久，周遭刺目的苍茫荒凉的战场，黄沙穿透他的瞳孔，也穿破我的身影。
　　“印，来世……”我喃喃地说，却轻轻笑了，像是彻悟，像是解脱。

　　“楚印，楚印……”我头疼欲裂，梦中的世界太诡异，似是多年以后的零星。
　　“嗯，我在呢。”突然鼻端沁入一股素淡的香气，熟悉的味道。
　　我拉了拉手边柔软的衣料，刚想再睡过去，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这是什么状况？我竟然躺在楚印的怀中，被他凌空抱着，走下马车。
　　我懵了，反应过来时，手还愣愣地抓着他的衣襟。我脸开始发烫，像触电一样瞬间放开，一言不发地跳开他的怀抱。
　　“怎么了？刚才一直叫我？”楚印眯着眼睛看我，充满了邪气的宠溺与诱惑。
　　“你，你乱说什么！”我红着脸冲他低吼，想想不对，这样不更心虚？
　　于是，我厚着脸皮，露出故作从容的微笑：“楚公子，请您自重。”
　　楚印玩味地看着我，作势垂头要吻我。
　　我忽然想起他在小树林里漫不经心地话，又想起绿琴。于是，我淡定地退后一步：“没人值得让楚公子喜欢，那么为何还要作践我？”
　　楚印愣了愣，微微笑了：“你刚刚跟踪我？”
　　“跟踪？你不要太看的起自己，只是刚好被我听到而已。楚公子，做人要厚道一点啊！”我说完意识到事情不对，赶紧看了看绿琴，她站在一边云淡风轻的看风景，我暗暗后悔。
　　看着他挑眉看着我，转身看到所有随从都是一副“我脑子卡住了”的表情。苍术甚至小心地走过来：“杜姑娘，你要不要去休息会？”
　　“不要不要。”我胡乱拍掉他的手，心中一阵烦乱。
　　楚印没有再说话，兀自向前走去。挽起的发，落下几缕，在风中孤傲地张扬。依旧风华，依旧冷傲。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很孤独，我很想知道他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寂寞，会不会看着天空，想很多事，然后很难过却依旧微笑。
　　就像了解他很久，就像熟谙多年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