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兰入梦》霜酉

4、第四章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我身边经过，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绿琴竟然不见了。难道她觉得我欺骗了她，于是跑掉了？还是说，她又遭人拐骗？不可能，就算她被拐骗，当时定会叫出声，而我什么也没听到，再说她一个半大姑娘，脸又烧伤了，应该不会再次落入虎口。
　　我跑进酒楼问了问小二，他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他当时正忙，没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而那些进进出出的酒肆之客更不会留意一个小姑娘的出入。
　　我急得满头大汗，沿着繁华的街一个一个找过去，问过去，跑了三四条街，而一直没什么结果。暮气开始淡淡铺就，周遭一片朦胧的烟气，淡粉的胭脂扑在细白的云上，落在绵软的江面。
　　我蹲在河边绵延的柳下，看着空气一点一点冷下来，沿河繁密的房苑以及商铺开始变得灯火迷靡，摇摇晃晃。
　　绿琴，你去哪里了？

　　而当我忧心忡忡地回到客栈门口时，却看到一个持剑的男子坐在客栈门口的一辆马车前架上。那马车不算奢侈华贵，但我总觉得它不是普通人家坐的马车。
　　男子看到我，便抱着剑跳下来：“杜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男子星目剑眉，面容轮廓坚毅，带着塞北风沙摩挲而留的痕迹，不算英俊，但是硬朗帅气。
　　我认出来，他是楚印的侍从，那个看起来地位最高的侍从。他在这里，干什么？
　　“对不起，我找人。”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往客栈里面走。
　　“绿琴姑娘已经离开了。不过她很安全。”男子拉住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什么？你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和主子在一起。”主子大概就是楚印，“主子让我在这里等您，把您一起接过去一起走。”
　　同时，小二也从客栈里面走出，笑着说：“这位爷可是在这里等你许久了。”
　　我愣了愣，难不成他从晌午一直等到了黄昏？
　　“上马车吧，主子快等急了。”男子笑笑，便扶我上马车。
　　我皱皱眉头，楚印你在搞什么鬼？
　　“不对，什么叫楚印要把我接过去一起走？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凭什么我要和他一起走？”我把一只已经跨上马车的脚缩回，质问道。
　　“主子说，他不放心您一个人走，说，说您太笨，一个人会出事儿的。”他说得一板一眼。
　　而我却忍不住勃然大怒：“什么叫我太笨，一个人走会出问题？我看和他一起走才会出事儿吧！就他这种变态……”一想到那天在会稽县城的事，我不由脸颊泛红。
　　男子笑出声来：“您还是别生气了，主子同你顺路，一起去开封，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我平气，想了想，也是，就当是一个同伴吧。不过那天在会稽的事还是给我留下及其恶劣的印象，但是绿琴在那里，如果我执意一个人前行，恐怕真会出什么事。
　　想来想去，心中竟无端生出喜悦，不由自主地想笑。

　　上了马车之后，男子给我作马车夫，想来应该也算是地位挺高的人。在途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他说，他叫苍术，是楚印的手下。而苍术说话总喜欢用您，我听得那叫一个别扭，好几次纠正过来以后，他才用“你”字了。
　　后来还了解到，楚印是江南大商户的独子，富甲一方，腰缠万贯，早些年继承父亲事业，独子一人年于淮扬以及汴京做生意，果然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不过，我实在不能把看似茕茕于世，孤傲不凡的楚印与满手满眼铜钱肥得流油的商人联想在一起。

　　夜色浓重，带着淡淡的湿气，月光惨淡，看不清锯棱，一边晕染开去，一边冷得心寒。
　　画杞，江南最大的酒楼，与其说是酒楼或是客栈，还不如说是官亨大僚的奢侈之地，其占地就比扬州最大的园林要大，其中的布置更是精致典雅，高贵而出落不凡。我也只是耳闻而已，更不用说亲眼看看那华贵堪比皇家院宅的奢侈之地。
　　而当马车停在画杞雕龙扶风的大门前时，我怔住了。
　　“姑娘快进去吧，主子还在等着呢。”苍术笑了笑，催促我。
　　“啊，哦，知道了。”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眼睛没有出问题，而“画杞”那两个金墨色隶字却真真切切地存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在梦游。
　　苍术说，楚印包下了画杞的所有上等厢房。我默默的想：有钱了不起啊。
　　苍术要领我去见楚印，我坚持先吃饭，我觉得我再不吃饭，肚子就要废了。

　　穿过幽深的曲廊，郁绿深深，空气中漾着一股檀香宁神的气息，一切安静寥廓。
　　站在楚印房门前，苍术伸手想敲门，我阻止他，于是，苍术示意他先走了。
　　一个人站在门口，心中竟会有一些紧张，搓着手，站在廊柱的阴影中。刚想走掉，忽然里面传出了隐隐约约的对话。
　　“楚公子......”是绿琴。哎呦，听不清！
　　“嗯。”
　　“是么？……那，楚公子可否告诉绿琴......”
　　“你不必知道。”
　　“是绿琴，自作多情了。不过，……”
　　“不必多说，只是一个意外。”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绿琴在表白吗？！小姑娘太沉不住气了！我努力偷听。
　　这时，绿琴打开门，冲了出来，眼眶红红的，一头撞上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迅速站直，尴尬地笑笑：“那个，呃，我刚刚路过。”
　　“对不起，姐姐，我今天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先走掉的。绿琴误会你了。”
　　“没事没事。”绿琴低着头，像是在啜泣，在夜色下竟显得格外迷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乌黑光滑的发。
　　“我们走吧。”我说。
　　“嗯。”

　　“杜扉。”楚印的清亮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
　　我默然不做声，拉着绿琴准备走人。
　　绿琴顿了顿，看着我，一双原本晶亮黑白分明的眸子竟红红的，写满了说不清的情感。忽然，她挣脱了我的手，开始向绿荫中的小径跑去，一转两转，便没了人影。
　　我愣了一会，回头看看楚印房中依旧通亮的灯火还有瘦削修颀的身影，心中忽然怪怪的，莫名的感觉。

　　推开虚掩的门，一股广藿香的沁香便涌入鼻端。本应是很浓烈，令人闻久便生厌的香气，而此番在这里却清淡冷雅至极，让人无比舒畅。
　　我看向背对着我的楚印质问：“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让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可没有自作主张，你去问问你的小姐妹，是不是她同意的？我只是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我无语，绿琴这就把我卖了？
　　楚印淡然坐在书案前不再言语，我看着他，怪怪的感觉更加明显。
　　远远的看了他片刻，楚印略带笑意：＂看着我作甚？＂
　　＂没，没什么！＂有了一开始的印象，我心中一惊，果断回道。
　　毕竟还是不太熟，环顾四周，又不敢随意翻书，拘束的很，不久我便觉索然无味。
　　“那我不打扰了，再见楚公子。”我试探着问。
　　“嗯。”一句话落，我便逃般离开。

　　摸着幽径走去，尽头处是一圈淡淡的灯火光芒。
　　未阖上的窗，我看见绿琴趴在桌子上，精致的烛染了大半，由于灯芯过长，所以烛火黯淡，一摇一晃的，像是一滴晕染开来的泪。而绿琴像是睡着了，我推门进去给她披上毯子。
　　绿琴头挪了挪，烛火映在苍白的面颊上，我看见她脸上爬着依稀的泪痕。我楞了楞，叹了口气便走向旁边的房间。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着一会儿，又醒来，本该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想想娘柔美的微笑，想想遥远的开封，想想兵荒马乱的未来。我闭上眼，月光爬上窗阑，却异常干净皎洁，白得晃眼。印入脑海的却是多年前初见时攫人心肺的眼神，我坐起身来，看着地上被分离开来成细碎斑驳，残枝末叶的月光，终于毫无睡意。
　　屋外一片窸窸窣窣的风响，拂过碧绿叶底，顺着枝干发出低吟浅唱。
　　我推开门，虽然时值四月中旬，草长莺飞，可风还是有些冷。我打了一个哆嗦，合上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我想现在应该是寅初时刻，天际隐约有些泛白，但是很浅。
　　随性地走着，什么都不想，抬头便看见熟悉的厢房，是楚印的房间。我想了想，转身走掉，走出几步，停住，竟又鬼使神差地往回走。
　　轻轻推开门，门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惊出一手冷汗，里面没什么动静，于是我又开始慢慢走进去，感觉自己像是入室的窃贼。
　　房间很大，但是很是简约，给人以大气古雅的感觉。
　　我轻轻拉起床幔，布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把我神经绷得很紧，生怕会吵醒他。
　　日里孤桀似雪，寒气透骨又带些邪气的楚印此刻却是安静恬淡，似是孩子一般的睡容，清浅的呼吸清晰可闻，给人以无比的亲近感。他就在我眼前，月光下白皙到透明的肌肤，皎亮的月光打在脸上，微微皱眉，墨黑的发散开，像极了一朵兀自盛开的罂粟，让人沉迷。
　　我替他轻轻盖上被子，心里暗笑，这个人平时看起来这么难以接近，其实还不是和常人一样要踢被子？
　　一直呆呆地看着他，想着看看就够了，他不会像那天一样邪虐粗暴给人以恐惧，也不会像冷傲的冰雪一样拒人千里。
　　他像是梦到了什么，深深锁眉。我心中不由一动，脑子里一片浆糊，傻兮兮地伸出手指轻轻覆上他紧锁的眉，像偷了腥的猫一般小心翼翼的沾沾自喜。
　　楚印，楚印。
　　我像是傻掉了，看着楚印，不由自主地慢慢俯下身去，在我的唇即将覆上他的时，我忽然猛地清醒过来，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偷偷溜到他的房间，现在还想亲他！我真的是傻掉了吗？
　　眼角瞥到楚印手腕，亮晶晶的，似是琼玉，又像是晶莹的珍珠，在月光下泛着流光溢彩，细碎的光竟会扎眼。
　　我刚想把头缩回来时，那双眼忽然睁开，而此时我们距离不过半寸，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打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