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兰入梦》霜酉

12、第十二章

　　跟着陆阕走近路，我们拐进一个崎岖的弄堂，触及之处尽是一片潮湿青苔。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兵器交接的声响，清脆刺耳，我们面面相觑。她说：＂你别动，我去看看。＂
　　金属碰撞的声音缓了一些，我心中有些不安隐隐产生。
　　我快步走着，弄堂出现岔路，崎岖不平的石板路向另一端延伸而去。此时，那声音已然完全消失，周围又是一片连呼吸都听得出的安静。
　　我朝着岔路口往里张望，光线昏暗，像是一个死胡同。我正准备离开，觉得有些不对劲，回过脚步，再往里探探。
　　于是我发现里面墙壁上竟然靠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我放轻脚步，缓缓靠近。那人还是垂着头不动。
　　我有些害怕地用手指碰了碰他：“喂，你还好吧？”
　　那人头发有些散乱，轻轻抬起头来。
　　我倒退一步，眼前人的面孔在昏暗中有些模糊，而那双眼睛却是明亮如同黑亮的珍珠。他冲我笑了笑，有些无力。
　　我靠近，扶住他的身体，有些惊讶：“宋乔哥，怎么是你？”
　　他轻轻抽了口气，我连忙放开他的手臂，一看手上竟是一片猩红：“你受伤了？”
　　他微微点头，面色苍白地想说什么，我连忙说：“你别说了，我带你出去。”
　　刚把宋乔没受伤的胳膊搭在肩上，发现他肩上还插着一支半段箭，后面半段用剑削去，而箭头依旧深深没进肩胛。怪不得他有气无力。
　　我抿抿嘴，拽起他就往前走去。

　　口子处忽然出现一个女子高挑的身影，她看向我们。
　　我看了她一眼，是陆阕，我有些吃力地说：“喂喂，快来帮忙，我兄弟受伤了。”看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我又说：“你不帮忙算了，那别站那儿。”这弄堂两个人走已经够挤了，再堵一个人就出不去了。
　　陆阕站在我们面前，面色竟有些冷，她对我说话，而目光却停在宋乔哥的身上：“刚刚是我师兄，我把他叫住了，现在他不会追过来。”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让开。
　　她没什么反应，带着疑虑的眼神一直在宋乔哥的身上打旋。而宋乔则不动声色地别开眼睛，最后干脆吃力地闭上眼睛。
　　“怎么了？你不会又要开始怀疑了吧？”我看了一脸凝重的陆阕一眼。
　　“你看着我。”宋乔许久没反应，陆阕耐不住气了。
　　宋乔哥闭着眼睛没理她。
　　“你把眼睛睁开！相信我，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陆阕有些着急。
　　我看不下去了：“你干什么啊？宋乔哥还受着伤呢，你堵在这里耽搁时间，态度还这么恶劣。”
　　“宋乔……？”她轻轻说。
　　宋乔哥深深呼吸，缓缓张开眼，抬起头看着陆阕，目光明亮却清冷。
　　陆阕像是呆了呆，走上前一步，迅速抓起宋乔的一只手，随意看了一眼，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敢置信的惊讶：“你真的是……宋乔。”
　　“你们认识？”我有些迷惑。
　　宋乔冷冷地盯着她，又吃力地对我说：“不认识，我们走。”
　　我有些发愣：“啊？哦，好。”
　　“对，药馆就在前面河对岸。”陆阕回过神来，往前走去。
　　宋乔停住脚步，别过头看我：“我不去医馆。”
　　我说：“不去医馆怎么行？你这伤……”对了，他这伤是怎么回事？我又想起上次偷听到楚印和苍术的对话，心中更是一阵疑惑，不过我没问出来。
　　“那好那好，跟我走，我带你回家。”陆阕很有人性地转回来，往回走去。
　　这回宋乔哥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让我扶着跟着陆阕走。

　　我又一次转晕了，而陆阕却还是目光清明果断地选择岔口，一路顺畅地走。
　　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周围除了细碎的脚步声，一片安静。我跟陆阕一同扶着宋乔哥，没想到他看起来这么瘦，其实还是挺沉的，我额上冒出了一层层细密的汗水，走到，我估摸着我的手臂也该废了。
　　走过几座石桥，又在幽暗的巷子里转了几回，陆阕终于停了下来。面前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虚掩着。
　　陆阕让我们躲在门柱的阴影里，自己推门，温柔地微笑着，对几个守卫说了几句，又塞了一些银子。于是，守卫们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陆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指着门说：“这里就是云府的偏门，一直往里走，右转走过竹林里的小路，就可以看见房屋，第一座的二层东面中间一间是……云清的房间。小心一点，现在进去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我就不跟你们进去了。”
　　“谢谢你了。”我趁机换了只手，感觉已经麻掉了。
　　刚想进去，宋乔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陆阕，虽然冷淡，而纯色的墨瞳却透着漠然寒意。
　　陆阕咬了咬嘴唇，连忙说：“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宋乔没说话，阖上眼睛，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

　　扶着宋乔悄悄走进偏门，幽深的竹林小径周围挂着小巧精致的灯笼，发白的包纸有些剥落。我咬着牙颤颤巍巍地把宋乔哥扶到了房屋的二楼，却在最后的扶梯口绊了一下，带动了宋乔哥肩上的箭伤。
　　我连忙扶住他，问：“怎么样？对不起。”
　　宋乔的脸有些发白，咬着嘴唇，细密的汗水渗出来。他朝我笑笑，摇摇头。

　　推开光滑纤细的木门，一阵淡淡的香气传来，很自然的香气。
　　云清哥的房间很大，如果照陆阕说的，他已经三年离开家，那么他的房间不应该这么干净。
　　没多想，扶着宋乔在嵌玉红木桌边的漆花凳上坐下，窗边的薄柜上放着一只青纹白底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刚刚吐蕊的素馨花。
　　我点燃青铜烛台上的蜡烛，那温暖跳跃的光映得宋乔哥的脸更是苍白，而肩头却是一片血染的深红。
　　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药，愣是没找到。
　　一直没说话的宋乔忽然轻轻地说：“你往左边看，床对面的柜子的第二隔。对，纱布在最里面，外面是治伤的药膏，把蓝色和白色瓶的拿过来就可以了。
　　拉开柜子，我果然看见摆放整齐的药瓶，纱布，以及剪子。我照着他的话把蓝色和白色的找出来，拿上纱布和剪子，一起放上桌子，然后又出去小心翼翼地打了盆水。
　　我解开包成一卷的纱布，好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来过？”
　　宋乔想了想，说：“没有。这是一般习武之人的习惯，受伤是很平常的事，总得有个准备。”
　　看着我拿着纱布药瓶，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宋乔哥笑了笑说：“先替我把箭拔.出来，我已经把它削掉一半了，拔起来轻松一点。”
　　我点点头。
　　“如果血涌出来了，就用毛巾压住伤口，等差不多不再流得那么多了，再用水擦干净血，最后用纱布包扎。”
　　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走到他身后，用手轻轻握住箭端，冷汗涔涔地冒出来。
　　“那个，我拔了啊。”
　　他略点头。
　　我吞了口唾沫，眼一闭，一用力。带着鲜血的箭便脱离了他的身体。
　　我向后踉跄了一步，看一眼箭头，又看看宋乔哥血肉模糊的肩头。我顺手扔掉了断箭，赶紧抓起桌子上的毛巾往他肩上压。
　　他身体有些紧绷，微微发颤，凌乱的长发垂下遮住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瞬间淌出的血还是很快染红了毛巾。
　　我有些愧疚：“宋乔哥，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他紧紧咬着几近咬出血丝的下唇，微微笑了笑，许久才说：“没事。
　　放轻动作，缓缓解开宋乔的衣襟，伤口处的血已经与里衣黏结在一起，拉开来的过程宋乔哥一直安静地闭着眼睛，却没有皱眉头叫痛。而我却哆哆嗦嗦地像是在揭自己的皮肉。
　　终于全部拉开，我如释重负地深呼一口气。
　　宋乔睁开黑亮的眼睛，朝我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好了，先用布沾上水洗掉伤口旁边的血，然后再用白色瓶里面的药水擦一遍。最后在伤口上涂上蓝瓶里的药膏，用纱布包上去就可以了。”
　　我故作生气地瞪他：“知道了！你就闭嘴吧。过会儿擦的时候别喊疼，我下手指不定没轻没重的。”
　　宋乔哥笑了笑，看向未闭紧的窗口，细风扬起的纱帘。
　　我定了定神，紧张地拿起用清水沾湿的棉布，先抹上胳膊处的伤，伤口不算深，并且已经开始结痂。把血污擦干净以后，刚想换白色的药水，宋乔却说这是小伤而已，不用太在意。
　　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把所有工作做完。

　　剪掉略长的烛芯，我把凳子移到他背后。
　　我撩开宋乔被汗水浸湿，黏在后颈的乌发。借着微黄的烛光，他左后肩上惨不忍睹。由于我刚才用力过猛，还把一些倒钩的肉翻了出来，难得宋乔还没叫出来，换做是我，还没拔恐怕就晕过去了。
　　我咬着嘴唇，有些心疼地用湿毛巾裹着手指一点一点擦着血污，不敢碰伤口，怕弄疼他。
　　擦完，我手指哆嗦得不成样子，怕被他嘲笑，就不准他转过来看我。
　　蓝瓶里的药膏气味很刺鼻，不像一般温润的草药气息。我把它小心地涂在伤口处，刚碰上去的时候，宋乔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我知道那一定很痛，可是他依旧没有吭声。
　　“宋乔哥，痛就说出来。这样，也许舒服点。”我轻轻地说。
　　他略摇头，抬起头朝我微笑，墨瞳晶亮，伸手要来摸我的脸。
　　我向后躲开，故作轻松地笑：“别闹了，伤口还没结痂，你嫌自己血流得不够多是不是？”

　　洁白的纱布缠上肩头。
　　我满意地拍拍手：“好了，没想到还裹得挺像样的！……”
　　一下松懈下来的目光凝在宋乔的背部，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白皙紧绷的背上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像是丑陋的鬼脸蔓延，箭伤，刀伤，鞭痕……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伤痕。
　　我哆嗦着手指，指着他的背部，说不出话。
　　宋乔本来笑着问我怎么了，看到我的神情，立刻别过脸，挽起衣服，要穿上去。
　　我晃了晃脑袋，连忙将他刚挽到肩头的衣服扯下来，故意沉着脸说：“你疯了？衣服都成这样了，你还穿？想被当作刚刚失血过多死掉的人给收走？……。”
　　宋乔有些羞赧地侧过脸：“你总不能让我不穿吧？”
　　烛光下，宋乔哥脸颊有些发红，赤.裸的背部竟反映着绒绒的光，显得异常白皙温润。我脑子里有些凌乱，竟想到前几天楚印在烛光下那白瓷似的脸，褐色的瞳孔像是玉气笼罩般模糊而莹泽。
　　想什么呢？！摇了摇头，快步走到衣柜前面，拿来云清哥的衣服准备给宋乔穿上。心里暗想：希望云清哥不要介意。

　　扶宋乔在床榻上躺下，我舒一口气：“好了，你快睡吧。口渴什么的叫我好了。”
　　宋乔微笑着点点头。
　　我坐在一边，为他掖好被角，有很多问题缠在心里，张了张口，还是没说什么。
　　宋乔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我笑着白了他一眼，凶道：“看什么看？快睡吧。”
　　晶亮的眼睛眨了眨，特别无辜的感觉，他张开口想说什么，我连忙说：“你是不是想问我睡哪儿？我先坐一会儿，我得照顾你是不是？好了好了，别担心我，休息吧。”
　　黑亮的眸子弯成一条缝，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竟是那样动人。我恍了恍神，只是宋乔哥面色有些黯淡，相貌平平，不能算好看。而这双亮如皎星的眸子却使整个人有了灵气，将蜡黄的面色全部遮掩下去。

　　柔亮的黑发随意搭在额上，宋乔哥闭上眼睛。许久，我轻吐一口气，头有些晕晕乎乎的，刚准备走开，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拾起宋乔哥的手，借着烛光，我看清那是一条弯曲的疤痕，一直从左下手腕延伸到食指根部，盘踞在白皙瘦长的手上。
　　指尖是微凉的触觉，我心里有些难受，他一个人一定受过很多痛苦。可是这与陆阕又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没多想，宋乔哥的手不动声色地从我手里缩回，侧身转向里面。
　　我有些尴尬地迅速起身，往桌边走去。

　　没坐多久，没事做，一直盯着噼啪燃烧的烛火。眼皮开始打架，刚才太过紧张，竟感觉精疲力竭。
　　靠在桌上，蜡烛渐渐融化，越来越短，在烛台上以及周围的桌面上化成红白相间的花朵。我开始还想着马上要换一只蜡烛，可是头一靠下来，眼皮就粘了上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睡过去，醒来时竟已然天明，拂入窗口的清风带着明媚阳光淡淡的香气。
　　我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滞了一会，一个激灵坐起来。
　　我竟然躺在床上？揉揉眼睛，环顾四周，门掩着，一窗的和煦在细密的尘埃中绒绒地扬开。四周很安静，却没有宋乔哥的身影。
　　想起昨天晚上宋乔哥受伤，是他躺在床上，而我是坐在桌子边，然后……然后我睡着了！
　　我拉开轻纱床幔，跳下床去，走了一圈，发现真的没有宋乔的踪影。我踱回床边，缓缓穿上不知何时脱下的外衣，心中满是疑惑，宋乔哥他何时走的？他身上还有伤，会有危险吗？楚印他们说他被盯上了，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他手背上的疤痕……
　　我望着半开的雕花镂空窗棂发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向云叔叔解释昨天的事情。
　　急忙穿好趿拉着的短靴，向门外走去。走过桌边时，不经意间发现一张薄薄的宣纸。
　　拿起纸，飘起一阵清幽的墨水香，墨水里面加香料，一般是大户人家才做的事，可是……
　　我摇摇头，没多想，顺着轻巧娟秀的字看下去。

　　当你看到这张纸的时候，一定知道我已经离开了。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有任务。昨天没有向主子及时汇报情况，已是逾越，所以你一睡着，我就走了。至于什么任务，我不希望你知道，你最好也不要知道。
　　而手背上的疤是很久之前去江浙时，不小心刮伤的。
　　至于陆阕，她曾是我的好友，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再来往。昨天偶然的相遇，不用作太多注意。
　　我猜你一定很想知道主子住在什么地方，他住在栖安，这一个月一般会住在那里。但我希望你不要去找他。
　　不要喜欢上他，千万。
　　我走了。
　　宋乔留。

　　呆了许久，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不要喜欢上楚印。楚印到底有什么秘密？不过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叹了口气，将其叠起来，刚想放到衣襟里，却发现那张在途中偷偷藏起来的楚印的密信不见了。
　　我有些慌神，抖了抖衣服，真的什么都没有。跑到床边，怕是穿衣服的时候掉在地上了。仔细找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缓缓坐在凳子上，又想了一遍那条密信上的内容，字迹清晰地幻映在脑海里，却还是什么都理解不了。摇了摇头，也许是被宋乔哥拿走了，或是掉在其他什么地方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想着，将宋乔留的字收好，刚想起身离开，而门却自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