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兰入梦》霜酉

11、第十一章

　　“阕儿乖。”我这才注意到不远处这个恍惚间有些熟悉的人，慈和地笑。气宇轩昂，鬓角带点沧桑，面目清峻，虽然布上了皱纹，还可以依稀看出些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看着他，鼻子有点发酸，想起年少时的许多事，像浅波一层一层地泛起。
　　一行人开始向前走去，我却定在原地不动，不知道是默默地跟过去好，还是泪眼婆娑地上演一场时隔多年的相认之戏。
　　陆小姐看见我在发呆，便用手捅了捅我，低声道：“喂，你傻了？云叔叔就在你面前，你怎么？”
　　紧张又有些心烦，我瞪了陆阕一眼。
　　“你！”陆阕被我气得挑眉瞪眼，跑去她娘一边，“哼，娘，你看那个人，对，就是她，什么？我又闯祸了？不不不，今天是她救了我，要不是她，我就要被卖到鸭店了！”
　　她说到鸭店的时候声音还特别响，我扶了扶脑袋，她不出意料地吃了一个爆栗。
　　“这位姑娘，那便多谢你的相助了，小女不懂事，多有得罪，请包涵。”贵妇含笑，款款走来，吐气如兰。我想感叹，这才是真正的上流人物啊！
　　“还有还有，她说，她是来找云叔叔的。”陆阕声音不高不低，云千涯刚好听到，他狐疑地回头看我。
　　我局促地低头，这个天杀的陆阕！又想，干什么要低头，我又没做错事，我是来投亲的！

　　云千涯看了我一会儿，目光淡然似水，他轻轻地摸着我的头：“扉儿，都长这么高了。”
　　“您还认识我？”
　　“嗯，来开封玩？”
　　“不……”
　　他像是有什么顾忌一般，打断了我的话：“到府里再说，都有六年了。”

　　一行人安静地往云府走去，到了以后，差不多是寅正，陆夫人和陆阕先离开了，说是一个时辰后再来拜访。我想应该是因为陆阕的一身男装，那煞气让陆夫人受不了。
　　走进淡雅大气的府邸，路周围是郁郁葱葱的常青树，繁茂的梧桐或是芭蕉遮住日光，庭院深深。
　　云叔叔一直有些沉默的样子，偶尔笑着和我唠几句家常，眉眼依旧一副沉静柔和的模样，像是在逃避什么。
　　我目光在院子里转，起先很怕看见云清哥，许久未见到他的身影，也没在意。又想起年少时，一不留神的亲吻，见面我可能会有些尴尬。
　　只是六年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半个时辰过去，后院的晚宴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来了，云叔叔领着我在院中散步，茉莉浓郁绵长的香气溢入鼻端，左边的灌木丛点缀着层层瓣瓣的白色叠花，而右边是一片深红边缘细碎的红色花瓣，像是素馨花。
　　“云叔叔，很喜欢茉莉？”我摘过一朵洁白如玉的茉莉，细嗅，“茉莉一般的花期现在早已过了，可……”
　　“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这里风水比较好，它喜欢这里。”云千涯淡淡地笑笑，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娘，以前也很喜欢茉莉，不过她喜欢的是单瓣的，那种在南方沿海比较多，气味比较纯净，清爽。可是在这里不适合种单瓣的。”
　　我点点头，我怎么不知道？
　　“对了，你娘现在，还好吗？”云叔叔口气平淡地问。
　　“我娘她死了，肺痨。”我轻轻地说。
　　“哦，死了。”他喃喃地说着，微微笑了，像是早已知道。他伸出大手轻抚我的头，手上满是多年习武磨成的茧，有点粗糙，而目光却越过我温柔地看着深绿色的灌木丛中细细的白花，又像是带着些许伤痛。
　　“云叔叔，我们走吧。”天色愈发暗下来，我有些不自在地把手中的花放回灌木丛，手心满是茉莉浓郁的香气。
　　云千涯像是才回过神来，笑着朝我点点头：“过会陆阕那丫头还要过来呢。”
　　我点点头，心里却是一阵郁闷。
　　“陆阕那丫头长得挺文静，却爱疯玩，跟着他爹门下的人煞有其事地处理案件，有时候确实挺有头脑。只是一个女孩子家，现在任她玩，长大了终究还是没有机会真正发挥这些东西。”云叔叔顿了顿，“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吧，吃完饭我吩咐韩管家给你安排住所。”
　　我点头，忽然记起包裹还在客栈，就想先去拿。
　　“吃完饭再去吧，我过会儿叫几个小厮陪你一起去，天黑了姑娘家的总是小心点好。”
　　“嗯。”虽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有些担心，如果楚印回去了，他会担心吗？摇摇头不多想，跟着云叔叔走进大堂。

　　听云叔叔说，这只是一个家庭的聚会，只有云家和陆家一起聚餐，聊些生活上和儿女间的事，有时也会讲到政事。
　　餐席排场不大，有些温馨，陆阕衣着素雅，肤如凝脂，犹如一朵柔和的栀子。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眼，抿嘴微笑，连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目光触到一起的时候，竟有些羞赧地低头，与下午那个疯疯癫癫的公子哥形象截然不同。陆阕的父亲没来，说是有些事耽搁了。
　　我坐在云叔叔的旁边，没多说话。云陆两位夫人坐在一起，微笑着说话，说一说的，说起陆阕的终身大事。
　　“我们清儿什么时候回来？”陆夫人有些嗔怪地看着云夫人，“你看，我们阕儿都老大不小了了，是时候……”
　　“老爷，清儿该回来了吧？”云夫人也没辙，转看向云千涯。
　　云叔叔抿抿嘴，笑了笑：“阕儿是我们已经看上的儿媳妇，至于清儿，他没几年一定回来娶阕儿。再说，婚约在呢，他想赖也赖不掉！”
　　说完，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陆阕坐不住了，皱着眉头，我觉得她本性要爆发了。
　　她侧在她母亲耳边说了几句话，陆夫人微微点头，陆阕离席，走之前朝我使个眼色。
　　我无奈：“云叔叔，我吃完了。”
　　云叔叔摸了摸我的头，转身：“那好，韩管家，过一会叫几个小厮陪扉儿拿包裹。”
　　身后一个近半甘的瘦高男人忙点头。

　　走出大厅，陆阕打了个哈欠，还很没形象地伸懒腰：“烦死了，老是就知道说这个，嚼都给嚼烂了。”
　　“你刚才大家闺秀的样子，装的跟真的似的。”我斜了她一眼。
　　“你懂什么，我是面子里子都有。”她揽着我，向门前的荷花塘走去，“没想到，你竟然是云叔叔的侄女，是亲的吗？”
　　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
　　荷花塘还没有荷花，只有几张略微舒展开来的碧色荷叶，在暗下来的空气中泛着浅浅的柔光，像是上了一层薄蜡。
　　“对了，你和云清哥……”我忽然记起来，随口问。
　　“哎呀，别说了，那是娃娃亲，指腹为婚。我从三年前就没见到过云清了，好像是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了。印象只有小时候还挺玩得来的，走的那时长得还蛮好看的。只是，三年了，哎，你说他要是被毁容了怎么办，那我不是……嘻嘻。”说着，她自己先笑了出来。
　　“毁容了你也没办法。”我也笑了起来。
　　“唉，据说本来他是和另外一个人指亲的，指的时候还没在娘肚子里。不过可惜的是，那个人的娘带着她一起失踪了。那就没办法了，所以后来就扯上我了。”她叹了口气，“唉，我真可怜，连指婚都是指给别人挑剩下的。”
　　不会是我吧，我惊悚的想到。
　　“也不知道那人是谁，算了算了，反正就这样吧，等他一回来，我就等着被关进深宅大院熬成怨妇吧。”她无所谓地拂了拂额前的碎发。
　　我无言以对。
　　“你不是要去拿包裹？我陪你去好了。”她看着我说。
　　我摆摆手：“你是千金之躯，我好意思吗？再说，云叔叔都给我安排好了。”
　　“不要管他们。”她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挤眉弄眼，“不在人前，不准叫我大小姐！“
　　“是是是，陆爷。”我嘴角抽了下，连连点头。
　　陆阕满意的转身，一脸这还差不多的样子。

　　等陆阕出来以后，天已经全黑了，远处墨色的树枝桠间挂着的几只淡黄的灯笼，摇摇晃晃，撑起整个空旷的天际。
　　“走了，在哪个客栈？”陆阕一出来，像是如释重负，“跟他们说话就是累，什么什么礼节，一颦一笑都要大气，含羞带涩，麻烦！”
　　“他们肯放你出来已经很好了。”我笑着说，“对了，好像那个客栈在南城门口。”
　　陆阕愣了须臾，回过神来，对我表示无语。
　　由于主要的商业街到晚上是愈发繁荣，人挤人的，走得会更慢。于是我们选择沿河走，比较清静。
　　河边是黛青色的树荫，在风中吹出窸窣的声响。沿河挂着浅红的灯笼，映着河面飘渺的轻雾，耳边是不远处闹市的喧嚣，随着细腻的清风，一起扑到脸上，竟有些朦胧之感。
　　“杜扉，你是从哪里来的？”陆阕双手抱在胸前。
　　“江浙。”我有些心不在焉。
　　“哦，真羡慕你，那里很美。不过我以前去那里玩过一年。”
　　“你爹娘肯放你出来？”
　　“才不是，我溜出来的，我跟我爹门下的一个师姐跑出来，她是去做任务的。我偷偷跟她一起去了。后来被她发现了，死活不回来，还不准她告诉我爹娘，她要是说了，我就自尽。当然是唬她的，她竟然相信了，只好陪着我，不过出去以后还学了不少东西。”她无所谓地说。
　　“你爹娘一定被你气死了。”
　　“才不是呢，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在准备丧事，哈哈！”陆阕笑得直不起腰。
　　“你个没良心的。”我笑道。
　　“臭丫头，怎么跟爷说话的？”又来了。
　　我叹了口气：“我比你大好吧？来，叫杜扉姐！＂
　　“算了吧你！”她笑着看我，眼睛亮亮的，“我十八了都，你呢？”
　　“呃，我十七。”
　　“来，快叫姐！”她欢欣雀跃道。
　　＂姐你个头！＂不知怎么，对陆阕生出好感。

　　走了两刻钟左右，陆阕帮我了解了当今朝廷的状况。她告诉我，在宋朝，设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大务，宰相之权为枢密使、三司使所分取。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者的事权不相上下，不相统摄。让负责最高军事事务的机构枢密院，与政事堂对掌大权，凡军机大事枢密使直接对皇帝负责，宰相无权过问；又设三司使通管盐铁、度支、户部，分割了宰相的财政权。而同时，对于军事权力也加以控制，设置军队的枢密院长官枢密使大多是文官，只有发兵之权，而无发兵之重。在国家逢上战争，只在禁军中选派将帅，并且绝不会授予掌握军权的“将军”或是“元帅”的称号。
　　而云千涯以前是一个禁军的首领，后不知什么原因，请命调职至枢密院，起先因为做过武官而不受重视，一度降职。而后又不知为什么原因，升为枢密使，掌管最高军务。
　　我问，为什么这么多不知道为什么。
　　陆阕神秘地告诉我，因为政局本来就是一个谜。
　　而陆阕的父亲，陆咎则是中书下地位相当于副宰相之职，她母亲年轻时是皇上最疼爱的郡主。于是我说，他们关系这么好，就不怕权力过大？陆阕点点头，有觉悟，不过皇上是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他宁可国家衰弱下去，也不要自己位子不保。
　　我鄙夷地看她，就是因为你爹位高钱多，所以养出你这个败家女。
　　她沉默着没说话。

　　到了南城门口，陆阕走进客栈，煞有其事地转了圈，掌柜的看见衣着端庄秀丽的她，以为哪个大人物来了，又惊又吓的跟在后面。
　　陆阕一个迅速的转身，掌柜的“哎呦”一声倒退几步。
　　“这种客栈你也住？看看这灰尘堆的，这蜘蛛长的！”又伸出白皙的手指拎起一只比她拇指大的蜘蛛，伸到掌柜的眼前晃了晃，“你也不知道打扫打扫，钱都喂蜘蛛了？”
　　掌柜的懵了，差点就要叫“女侠饶命”了。
　　我刚走上楼梯，就知道陆阕又在吓人了。于是冲下来，一把抓过蜘蛛，扔掉。扳过陆阕的肩，把她往楼上推。
　　“哎，你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对不起啊，这人脑子有点问题啊。＂我对着掌柜道歉，趁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把陆阕那个疯丫头推上了楼。

　　楼梯转角，暗处转出一个人，原本靠在栏柱上，看见我，迅速起身。
　　“杜姑娘。”眼睛渐渐习惯过来，苍术黑亮的眸子变得清晰。
　　“苍术？怎么了？”我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刚才下午去逛了逛，忘了告诉你，现在这么迟回来……”
　　“没事，主子他们已经离开了，走的时候你还没回来，主子让我在这里等你。”苍术双手环在胸前，抱着剑，略眯起眼。
　　“哦，其实我……”我刚想说，我可能不能跟他一起走了。
　　“主子请你不要跟着他。”苍术的眼睛有点冷，像是寒冬里昏暗天幕缀连的星辰。
　　我愣了，想了想，笑道：“就是他请我跟着他我也不要！他在哪里？”
　　“请你不要再去找他，我也没办法，请你不要让我为难。”苍术顿了顿，接着说，“主子说，他根本就不喜欢你，现在玩腻了，现在有正事，很忙，他不想再看见你。请你，不要去烦他。”
　　说完，敛下眼睛，侧身避开我，轻轻走下楼去。
　　我站着发呆，脑子里很空，像是被抹擦干净，而又有很多细碎的东西翻滚出来，搅起一片汹涌。所有声音在耳边轰鸣，要把我变得渺小如同蜉蝣。
　　我想捂住耳朵，告诉自己，我一直知道，只是更加明确了而已。他怎么会喜欢我？生出的自嘲。
　　我不笨，也不会傻乎乎的把他说的所有话都当真。楚印不在旁边的时候，反而更加看的清明。
　　那一刻的心情复杂，竟没察觉其中的奇怪之处。

　　我无所谓的笑笑，笑着对站在一边陪我发呆的陆阕说：“发什么呆，帮我拿东西。”
　　“我觉得刚才那个人有点问题。”陆阕扯着我的衣服说。
　　“能有什么问题啊？”我还是笑得一脸无所谓。
　　“哎，你就没发现他靴子有些奇怪吗？”陆阕跟过来，凑在旁边说。
　　“靴子能有什么奇怪的，还不是这个样？”
　　“不是，他的靴子头比较尖，而且做法是军式的，那种比较紧。而且更重要的是，那种料子在中原根本没有，反正……”

　　陆阕一个人分析的起劲，我却没什么兴趣。脑中竟然出现楚印的脸，清晰可触。我怔了怔，我真是入戏了吗？
　　走到客栈门口，她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被男人甩了？”
　　我夸张道：＂怎么可能？！＂
　　“那你干嘛不理我，这么失魂落魄？！”陆阕一脸委屈。
　　“我哪有啊？！”这倒是真话，我明明很淡定。
　　“还说，你看你眼睛都红了，别告诉我是风吹的。”
　　“我说没有就没有！”我开始耍无赖。
　　“好好好，没有没有。”陆阕忙摆手，眨眨眼，又说，“你很喜欢那个男的吧？别狡辩，我看得出来！”
　　我做了个不可置信的表情，没说话。可是他那么好看，那么耀眼，温柔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喜欢他的。
　　“他要是不喜欢你，就是他眼光问题，其实你长得挺标致嘛！”说着伸手把我的脸捏住，往两边扯。
　　“对了，刚才我还没说完，我看见那个苍术袖子上绣着一个很小的银色的奇怪的符号，像是女真文字。因为银色反光，我记下来了，你要不要……”陆阕继续道，＂我总觉得他有问题，哎，你干嘛走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