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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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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色布腾得了假,便与我一同去看和敬公主府中布局。
我的马车先到了目的地。我掀开帘子走下马车,牌匾上大大的“和敬公主府”五字映入眼帘。我今后便要住在这儿,直至色布腾继承达尔罕王位。
色布腾的马车却在路上耽搁了。我在门口候了他约一刻钟,才见他的马车姗姗来迟,跟在他后头下来的,竟还有一个与我一般大的女子。
那女子退后几步,望了望府门全景,“好气派呀阿合,你的新家真大真漂亮,不愧是皇上给建的。”
“好了,其木格,”色布腾面上却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你已看过公主府了,该回去了。”
那被唤作其木格的女子却不依不饶,小嘴一撇露出几分委屈之情,更是往色布腾身上蹭了蹭,“这才看了个大门,都没进去呢,阿合就要赶我走么?”
色布腾将她扒着自己袖子的手拉开,声音里带了几分愠意,“你说了只看一眼,我才让你跟来的。”
我站在一旁神色如常,一言不发,却是阿黛先不满了,向前一步为我出头道:“额附,今日说好了是你与公主来看府邸的,公主还未嫁与你,你便带着个说不清楚的女人来,这是何意啊?”
其木格眉毛一皱,杏眼一睁,看了看阿黛,又可怜兮兮地望着色布腾,仿佛要色布腾说几句什么。
色布腾的面色越来越尴尬,索性将其木格伸过来的手甩开,迈开步子向我这边靠了靠,解释道:“这是我表妹其木格,听说我要同你来看府邸,非哭喊着跟来,我额吉向来惯着她。今儿耽误了一刻钟,正是因为争执此事。”
表妹?……我算是看明白其木格那点小心思了。
想来其木格也是有两手本事的,只可惜……她遇上的是我。
我完颜守绪,做了十年太子,十年皇帝,靠一张脸一张嘴,让无数臣子——无论是女真人、契丹人、汉人,甚至蒙古叛将——皆拜倒在我脚下,若不是遇上拖雷这种军事奇才,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她耍的这一套,是我玩儿过时的。
作为嫡妻,我倒也不是容不得色布腾有别人,便是要阿黛试婚,今后做他的妾室,我也没什么意见。总归不过是一桩政治联姻,各自做好各自的本分就是。
只是嫡公主还没过门,额附身边便冒出这么个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表妹,实在是让大清朝廷很丢面子。作为大清公主,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垂眸片刻,再睁眼时便已经换了一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表情,伸手轻轻拦了一把阿黛,“阿黛,休得胡言。既是国公的妹妹,今后便也是我的妹妹。妹妹想来看看府邸,此事凭国公作主便是。”我略微低头,抬眼,使得在色布腾俯视我的时候更显无辜可怜,“国公,是阿黛口无遮拦,我替她向妹妹道歉,切莫因此迁怒妹妹。”
色布腾顺势将我的手拉过来,“你……你别这样说。”
我自知手段得逞,眉目愈加恭顺,“请国公与妹妹先入府。”
其木格看来是个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水桶,学了两句卖可怜的话术,便以为自己能实战了……她竟然没看破我以退为进之术,真以为是我认输,方才还哭唧唧的,立马龇牙咧嘴换了一副笑容,往前跨了几步,便要去拉色布腾的手。色布腾身手何等敏捷,眼见她过来,一个箭步往后一闪,却顺势挽住了我的手臂。其木格抓了个空,一时竟失去平衡,像只大扑棱蛾子一般在府前的台阶上摔了个狗啃泥。
我懒得管其木格,却觉得……色布腾此时挽着我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要与我贴在一起,这姿势也太过暧昧了。
我不动声色将手臂从色布腾臂弯中抽出来,伸手便要去扶其木格,“妹妹怎么如此不小心,可有哪里伤着了?”
其木格想来是急了,原形毕露,竟将我伸出去扶她的手甩开了。“你为何要往后拉阿合,害我摔跤?”
这博人心的话术,讲究的就是一个“忍”字,谁先忍不住动了怒,谁便输了。二十年来,我早已练就了非凡的忍术,便是有人在我登基当天,于宫门口大骂“金国将亡”,我也不生气。可其木格,这才第二轮过招便破了防。
其木格,你说你和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此刻我压根不必开口,想来色布腾该要说点什么了。
“其木格,不要血口喷人。”
我却没想到,色布腾一开口便是这么重的词。
“我先前已跟你说过,别靠我太近,别黏着我。你若还听不懂我的话,活该吃一堑长一智。”
我在一旁袖手站着,静观好戏。待到色布腾说够了,出来打个圆场:“妹妹若伤着了,不如先回府上些药。”
其木格狠狠瞪我一眼,我回以一个纯良无害的微笑。
眼看着送其木格回府的马车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之中,我转身望色布腾道:“国公请。”
色布腾趁我不备,一把揽了我的手,便要拉着我往里走。我有些想挣开,可他却攥得紧,生怕我跑了一般。
……都已经许给你了,我还能跑到哪儿去。我无奈地想。
色布腾与我先是在府里走了一圈,随后便去看了正屋,里头已经按着洞房的模样布置好了,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一片大红。火炕上摆着朱红锦缎缝制的被褥,我忽然意识到,今后便要在这间屋子里,在这张床上,同色布腾同床共枕了。
虽然也不是没有睡过,但……时过境迁,心境到底是不一样了。走过了那么多悲欢,如今各怀鬼胎的政治联姻,与当年少年郎纯洁而又炽热的感情,哪里能比呢。
色布腾沉默良久,开口:“以后这便是我们的家了。”
家……多遥远的一个词啊。
我想,我是没有家的。我的家,在为我遮风挡雪的阿玛故去的时候,便已经不复存在了。
富察皇后也曾让我在长春宫感受到家的味道,但如今,我也要离她而去了。
……
距离大婚,还有两天,二十四个时辰。
阿黛已经被送到了公主府上。今日夜里,她便要与色布腾试婚,若色布腾没什么问题,便要做我真正的丈夫了。
往后,阿黛若是在府上做了妾,我身边总也得有个亲近的侍女。想来到底是“祖宗心态”作祟,我点了喜娅到我身边来。
这试婚对于色布腾来说,也实在是没什么必要。前世他与唆鲁禾帖尼生了四个著名的儿子,想来耕田的力气大得很,播下的种子也长得好,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次日阿黛回宫向我报告时,一脸的愁苦和忧心。
“公主,额附他……可能……不太行……”阿黛字斟句酌了许久,才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来。
我眯了眯眼,“嗯?”
“昨夜奴婢在府中坐了一夜,额附他压根儿就没露人影。”阿黛扯着我的袖子,一脸担忧,“公主,他该不会是有什么问题,怕露馅吧?那,那您还嫁不嫁……”
他,有问题,怕露馅?
我真想冷笑两声。
说他有问题,我自然是不信的。以我对他的了解,恐怕他只是没看上阿黛,不愿收她做妾罢了。
何况纵然他真有什么问题,我将来也是科尔沁部达尔罕名正言顺的主母,大清白捡一个达尔罕旗,我还能看他的好戏,多划算的买卖。
“嫁,为什么不嫁?”我斜睨阿黛一眼,又补充道:“昨夜之事,你莫与额娘提起。”
……
大清乾隆十二年五月十日,黄道吉日。
这一日,便是我嫁给色布腾的日子。
天还未亮,我便从睡梦中被喜娅叫醒,揉了揉眼睛,人还迷糊着,又被阿黛拉到梳妆台旁坐下。
一身大红色的喜服穿在身上,我低头望了望,这喜服上几乎满是金银线的刺绣,一点儿空当都没留下,难怪如此沉得慌。
阿黛为我梳了个发髻,将多余的头发在脑后绾成燕尾,紧接着便是粉底,腮红,口脂,眉黛……
“要奴婢说,公主天生丽质,便是素颜也美得很,这略施粉黛,便更如人间天仙一般了。”阿黛望望镜子里的我,道。
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就你嘴甜。”
不过,她倒也没有撒谎。前世我确实因为暴饮暴食成了个大胖子,但这张脸,我向来是自信的。——如今也一样。
喜娅为我取来了珍珠玛瑙镶金耳环,小心翼翼地为我戴上。五百年前,女真人无论男女皆有戴耳环的习惯,如今男子倒是不戴了,但女子一耳戴三钳的习惯保留了下来。我平日里虽也戴一耳三钳,但今日所戴格外重些,坠得我耳垂生疼。
再接着,便是那沉甸甸的黄金打造的头冠压了上来。
这一身行头……估摸着加起来得有二十斤重,脚上却还得踏一双花盆底鞋,属实是难为人。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险些站不稳,好在被喜娅一把扶住。那一瞬间,我似乎重新体验了前世笨拙的模样,竟已经不习惯了。
“吉时已到——”
我在阿黛的搀扶下,缓缓从殿中走出,色布腾早已候在长春宫外。他一身正红色的科尔沁蒙古袍,头戴尖顶帽,脚踏一双绣着花纹的皮质靴子,精气神十足。
他端正地步入长春宫,望着我,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我的脸。每一步,他都走得十分认真,脸上的神情虔诚得仿佛在向神佛祷告一般。
他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这一次,跟我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一步之外的阿黛与喜娅或许便听不清了,但我却听得真切。
片刻。
我伸出手,将指尖放在他粗糙却温暖的掌心,被他的大手捏住,那暖意仿佛从指尖蔓延,传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