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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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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布腾牵着我的手走到庭院正中。皇帝与富察皇后早已站在了台阶之上。
色布腾一甩衣角跪下,向皇帝叩首。我亦随着他跪,叩首。再是我与他一同的二叩首,三叩首。我看见富察皇后眼角的泪痕,她似是想要上前一步,与我说些什么,却被皇帝伸手拦下。
我的额娘温敦氏奉行棍棒教育那一套,我从小被她打到大,比起额娘,她于我而言更像是一个老师。而富察皇后……或许她真的让我体会到了些许母女之情。
我忽然有些鼻酸,吸了吸鼻涕。色布腾瞟了我一眼,起身的时候,他伸出手,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不动声色地扶了我一把。
拜别父母后,我便要随他出宫了。
迎亲的轿子已停在长春宫外。色布腾执着我的手,一路走到轿子前,他转过身来望着我,却相顾无言。良久,他伸手掀起轿帘,扶着我坐入轿中,然后转身翻上马背。
“起轿——”
轿子被缓缓抬起。我偷偷掀起帘子往窗外望去,送亲的队伍分列于宫道上,一眼望不到头。我忽然想起岐国公主出嫁那日,也是这样长的队伍,与她一起消失在中都城清晨的沉雾中,消失在苍茫的草原深处。只不过这一次,轿子里坐的人,是我。
色布腾似乎注意到我偷偷往外看的行径,透过那帘子掀起的一丝小缝望我,嘴角微勾一笑。我与他对视一眼,不作声将帘子放下,转回头望向前方。
我执起那早已备好的红盖头,轻轻蒙在了头顶。
那日太后所言,萦绕在我耳边,回荡在我心中。是的,这是大清固伦公主的宿命,却也是我自己选的路。前世的完颜守绪亡了国,而今生的明懿,绝不让大清重蹈大金的覆辙,愿作大清千秋基业的一块垫脚石。
队伍一路前行,到了和敬公主府前,缓缓停下。
我听得色布腾翻身下马时衣摆的风声,他掀开轿帘,握住了我的手。
我头上蒙了盖头,眼前一片大红,只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的身影。我用了用力,捏紧了他的手,“我看不见,你可得牵好了。”
“放心,”他道,“跟着我,我护你一辈子。”
……
那日夜里,我同色布腾入了洞房,坐在放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的榻上,寓意“早生贵子”。
色布腾凑近了些,隔着一层盖头,我几乎都能感受到他喘息的热气。他缓缓伸手,捏住了盖头的底部,却有些迟疑。
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尽管累了一天,我尽力保持着端坐的仪态,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眼前的一片红色被倏然揭去,满屋亮堂堂的烛光一时竟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缓过一阵后,慢慢抬头,望向眼前之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颊上,我一时有些紧张,双颊发烫。“夫人,该饮交杯酒了。”
夫人……他改口倒是快,只是这样的称呼令我感到有些突然。
色布腾斟了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目光带着某种期盼的意图,望了望我。我伸手去捧另一杯,……我的手在抖。
纵然已经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过是一桩政治联姻,是为了满蒙情谊,是为了大清基业……但真走到了这最后一步,我心头还是有些慌乱,有些抵触。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却是亡我大金的罪魁祸首。
我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从色布腾的臂弯中将手环过,举杯到自己唇边。我的掌心在出汗,又黏又滑,手指用力,却再也捏不住沾了汗水滑溜溜的酒杯,一下子失去平衡,大红色的酒杯从我手中猛然落下,那满杯的酒完完整整地洒在了色布腾的喜服上。
色布腾举杯方欲饮,便被我洒了一身的酒,也愣住了。
我连忙将手从他臂弯中绕出,往后退了退,低眉道:“妾失仪了。”
色布腾沉默片刻,将那杯已经递到嘴边的酒放在了案上。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我一时竟看不透他的思绪。
“无妨。”色布腾眨了眨眼,伸手欲揽我的腰,可他的手触碰到我的那一瞬,我下意识地抖了一抖。
色布腾盯着我,他那苍狼般的眸子,盯得我有些害怕。我微微偏过头去,躲过了他的目光。
我似乎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也或许,是我听错了。
他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伸出手来,将我头顶似有千斤重的头冠取下,放在一旁。接着,再取我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再是脖子上的项链。
或许……也该到这一步了。我眼看他将我的首饰一一摘下,下一步,便该是解喜服的扣子了。
我一直垂着眸,安静地任他摆弄。
“宁甲速,我问你……你可是真心愿意做我的妻子?”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应答。
若论真心,必定是谈不上的,但我也没什么其他的念想。他是达尔罕王子,我是大清公主,这婚结的门当户对,各取所需,仅此而已。真心于我而言,实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至少得排在江山社稷之后,再排在我未来的倚仗之后。
“过日子,无所谓什么真心。”我道。
他抚上我衣领的手一顿,停了下来。
我抬头望了望他,可他却将手收了回来。
“不早了,夫人歇息吧。”
他……不脱我的喜服?——是我那句话说得不对,让他恼了?
我分明记得,当年我们在帐中一夜时,他就跟见了猎物的狼一样,疯得不像样子,上来便把我浑身上下撕了个干净。
歇息?怎么个歇息法?这是要我自己脱?
我有些懵。
我的手仍在发抖,将喜服的扣子一粒粒解开,褪下,着一袭中衣。分明沉重的喜服脱了下来,但我心头却仿佛有一块大石压着,就连喘气都觉得有些困难。
然后总该到你来了吧,拖雷?我暗自想着。
却见色布腾三两下将自己身上的喜服也脱了下来,穿着一身单衣,然后……上了榻,盖上了被子?
我彻底愣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今夜……不圆房了?
我做了一整天的心理准备,洞房花烛夜,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夫人歇吧。”色布腾指了指榻的内侧。
若不是为了保持仪态,我此刻简直震惊得要张大嘴。我挪到榻的里侧,定定地望着他,想让他给我个说法。可他却好像不打算解释了,径自吹熄了蜡烛,躺了下去。
夜里,色布腾倒是睡得香,还打着呼噜。可我却是半分倦意也没有,身体僵硬得很,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科尔沁对我这个儿媳有意见吗?还是拖雷他存了心要捉弄我?
我忆起,当年汴梁被围,我也曾派出使者到蒙古大营请和,但拖雷却指名道姓要我亲自前去。后来汴梁城内便开始传,称拖雷这是打算将我骗去蒙古大营,便再也不放我回来。
我心想,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回吧。就在这座汴梁城,这分明是当年女真人俘虏宋钦宗的法子,怎么,当我连百年前的祖宗旧事都忘了吗?
那日拖雷在城下对我惺惺作态,过了几日又打算把我抓去蒙古军营,我估摸着他心里肯定有什么打算,兴许是他还念着当年我甩了他,头也不回地返回中都的事,要拿我羞辱报仇呢。
于是,我打定了主意装病不去。
可如今都是五百年后了,连我都努力说服自己嫁给他了,他……他不会还记着这仇,要在洞房的事上捉弄我吧。
那他先前对我的关心照顾,还有今日大婚时,说要我跟他走,说要护我一辈子,岂非一直在扯谎?
但若是科尔沁的意思……那才更棘手。——我甚至宁愿是拖雷想捉弄我,我们二人之间的事倒也好了结,若是蒙古对这桩婚事有意见,那牵扯的可就多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种可能。莫非……
他真的不行?
“嗯嗯嗯。”我正想到这儿,忽然听得身侧的色布腾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我翻了个身,面朝色布腾的方向,轻轻拍了拍他,“什么?”
他没有应我,显然是睡着了,在说梦话呢。我支起脑袋看着他,却忽然被他攥住了手。
“嗯,宁甲速。”
我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国公这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他又没有搭理我,貌似是真睡着了。
我心气郁结地转回身去,面对着墙壁闭上眼睛。
后来我不知什么时辰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阿黛闻我醒了,带着喜娅与另三个贴身丫头到我屋内,满脸悦色,“奴婢等恭贺公主洞房。”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心下正烦着,色布腾一大早也没了人影,“阿黛,额附呢?”
阿黛显然对我的反应有些迷茫,“额附……今儿一早便到书房里坐着了,还特地吩咐奴婢等不要打扰公主休息。”
我从榻上起身,随便穿了一件素色的氅衣,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便想着要去找色布腾问个清楚。可真走到色布腾书房门口的时候,我又有些犹豫了——这些话本就不好讲出口,何况我追到他书房里逼问,是否显得我太过心急,想要与他行房事……哪有女子这等做派,这不妥。
我透过窗户往里头看,色布腾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一个军事沙盘,在上面摆弄着些什么。往上望,却发现他书房的墙壁上,挂着那副先前我送给他的画像。
他这究竟是什么毛病——一副画像挂在书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他倒做起了柳下惠。
我怀着满心疑虑,心不在焉地回到屋里。
那天夜里,色布腾还是照例来了房中,却仍然没有要碰我的意思。第三天,我们仍如此和衣而睡。
事不过三,若是捉弄,也该差不多了。该不会真是科尔沁的意思吧?
大清入关前,极为礼重率先来归的蒙古科尔沁部,太宗、世祖一连几个皇后,都出自科尔沁部。但如今归顺大清的蒙古部族日益增多,大清江山也日益稳固,不说皇后,便是出身蒙古的嫔妃都已十分罕见,但满洲格格嫁往蒙古的却一点儿也不少。满蒙联姻的天平越发倾斜,变成朝廷单方面往蒙古嫁女,莫非是科尔沁也对此有意见了?
看来这联姻公主,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科尔沁一上来便给我一个下马威,往后不知还要应对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