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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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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办事利索,次日一早,我选中的几个小丫头便背着自己的铺盖来长春宫报了到。我一一问了名字:香儿,大莲,婉良,喜娅。
喜娅在其中年纪最小,个子也最矮,梳着小一字头,眼神怯生生的。我若踏了花盆底旗鞋,喜娅便只到我肩头。
为让这几个小丫头觉得跟对了主儿,我让阿黛引她们依次第先后到殿内,一人赏一锭碎银子。前头的三个丫头都依次领了赏谢了恩,轮到喜娅入内。
“奴婢喜娅,见过公主。”喜娅向我叩首,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几分惧怕。
“平身。”我道,“阿黛,赐喜娅碎银一锭。”
喜娅有些犹疑着,竟不敢收下。我打量她的神色,想来入内务府也没多长时间,还不懂这宫里的规矩。
我向来好脾气,喜娅既是我的本家丫头,我便更不生气,和善笑道:“喜娅,收下吧。”
喜娅这才颤抖着手收下赏赐,放进袖子里。我招了招手,“过来。”
喜娅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上前几步,走到我的面前。
我伸手,护甲抚过她的下巴,“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喜娅闻言照做。十三岁的丫头,还长着一张娃娃脸,眼角却有一道疤痕,破坏了整张脸如玉一般的干净。
“受伤了?”
“奴婢……”喜娅开口,却忽然落下泪来,纵然是我也有些不知所措。“奴婢谢公主相救,公主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怎么了这是?”我蹙了蹙眉,伸手取来绢子为喜娅抹泪,“别哭,有什么话好好说。”
“奴婢的阿玛犯了事,被没入辛者库为奴,内务府的掌事太监张根子看上了奴婢,要与奴婢配对食,奴婢不从,他便让人打奴婢……多亏公主将奴婢从辛者库救出,公主的恩德,奴婢必将铭记终生……”
有那么一瞬,我望着喜娅,却仿佛从她的脸上看见了另外一个人——完颜陈和尚。
当年,我是怎么对完颜陈和尚说的?我仔细回忆起当年的说辞。
“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便尽心做事,我便没有枉救你。”我抚了抚喜娅的眼角,道。
喜娅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倾着身子有些累,略微往后躺了躺,“阿黛,我渴了,去斟杯茶来。”
眼见阿黛出了门,我示意喜娅再往前些,压低了声音,“你姓完颜,是吗?”
“回公主,是。”
“那你可知晓,完颜乃金朝国姓?”
“奴婢的玛法和阿玛研究金史,奴婢……略知一二。”
喜娅的回答令我喜出望外,我不曾想到,她家中竟还有人做金史的研究。既然如此,便更好办了。我让她在身旁坐下,望着她受宠若惊的样子,“我这些日子也在读史,倒是思索了一个问题。金朝亡国时,遭遇青城之祸,完颜一族,蒙受屠戮。你们这一支当年有何遭遇,是如何逃脱的?”
“回公主,完颜氏当今有三大支系,分别为东归大系、西喇巴大系与特殷珠大系。西喇巴大系与特殷珠大系皆世居完颜地方,而奴婢所属乃东归大系。依奴婢家中族谱,东归大系先祖乃大金世宗皇帝曾孙、哀宗皇帝堂兄完颜守祥,大金末年,先祖率一支完颜宗亲冲破辽东走廊,返回大金肇兴之地,是为东归之始。”
完颜守祥……?我仔细回忆起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也没见过几面的远房堂兄弟们,好像是有这么个模糊的面孔,不过我除了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什么旁的了。
那时蒙古切断辽东走廊,耶律留哥与蒲鲜万奴在辽东一带先后叛乱,想来我这位堂兄和跟着他东归的族人,一路上也没少受苦。只不过这些苦都是值得的,他比跟着我阿玛南下的族人要聪明许多。
想到这儿,我对喜娅更平添了几分关怀。咳,毕竟是做祖宗的,该照拂着小辈的。
“公主,茶水来了,是您最喜欢的白茶。”阿黛掀开帘子步入殿内,将茶水在几上放下,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方才奴婢见着和婉公主哭哭啼啼地跑来了,不知所为何事呢。”
和婉公主……明贞?
阿黛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人影闪进殿内,一张小脸上满是斑驳的泪痕。她是和亲王弘昼的长女,名唤明贞,比我小三岁,自小被皇帝养在宫中,序齿第四,算是我的妹妹,封和硕和婉公主。
皇帝的子嗣中,阳盛阴衰,除却我早殇的二哥永琏,还有六位皇子。但皇帝亲生的公主,除了我,便只有如今才两岁的和嘉公主明秀。为备满蒙联姻,皇帝便将和亲王的女儿带进了宫中抚养,明贞自小与明懿一同长大,姐妹之间十分要好。
她自小在蜜罐子里被宠大,或许因为是妹妹,与明懿的刁蛮任性不同,倒成了个惹人喜爱的“小作精”。这宫墙森森,人人皆谨言慎行,明贞作天作地,却成了宫里头的一颗开心果,不论是谁见了都喜欢得紧。我与她也时常相见,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也让我心生几分怜爱,便是与她说话,语气也都会柔下来几分。
“明贞,你这是怎么了?”我望着眼泪汪汪的明贞,有些不解。
明贞在我身旁坐下,扯着我的袖子哇哇大哭。“阿姊,你不要嫁人好不好,我要死了,你陪陪我吧……”
“什么死不死的,”我弹了她的额头,“瞎说什么。”
“今儿个一早我便开始流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我怕是要死了……”明贞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闻言,却已猜出她哭的是什么事了,实在有些想笑……说来这每月一回的癸水,也真是难为人,每到那几日便疼得我恨不得在床上打几个滚,不能吃冰的,也不能碰冷水。可谁让我如今是一副女儿身,不得不接受此事。
“你笑,你还笑!”明贞软绵绵的拳头在我肩上锤了几下,“我都要死了你还笑……我谁都没敢告诉,第一个就来同你说,你倒在这笑……”
对不住,明贞,我也不该笑的。但是你越说我越是想笑,实在忍不住啊。
“贞儿这是怎么了?”却忽然听得富察皇后的声音传来。我起身道:“见过额娘。”
明贞也含着泪行了个礼。富察皇后捧起明贞的脸,“贞儿莫哭,谁欺负你了?皇额娘为你做主。”
“阿姊欺负我!她没心没肺……”明贞“哼”了一声,扑到富察皇后怀里撒娇:“皇额娘,贞儿要是死了,您千万不要太伤心……”
富察皇后皱眉道:“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我笑着瞥明贞一眼,附到富察皇后耳边,悄声道:“明贞来癸水了,她还以为她要死了呢。”
富察皇后闻言也实在憋不住笑了,把黏在自己身上的明贞扶到座位上,“这是好事,贞儿长大了,过两年也要同阿姊一样嫁出去呢。”
“啊?”明贞张着嘴。
富察皇后笑着向明贞解释,这是每个姑娘必经的一遭子事。明贞一边听一边瞪大了眼睛,“原来是这样……”她望望我,又望望富察皇后,“那我方才,我方才岂不是丢死人了……”
“你也知道啊。”我打趣道。
明贞愣了愣,闻言哭得更大声了,“太丢人了……”
我将她哭乱了的一丝头发别到耳后,“好啦,别哭了。我和额娘都不会说出去,今日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额娘知,旁人都不知。”
明贞这才破涕为笑。
送走了明贞,富察皇后这才正色对我道:“皇上营建的和敬公主府如今已经完工了,让你和色布腾巴勒珠尔择个吉日去看看呢。”
“择日不如撞日,”我道,“我这些天都没什么要紧事,看额附何时方便就是了。”
“行,额娘派人去向他打听打听。”富察皇后拉我的手,却忽然鼻头一酸道,“懿儿,你就要嫁人了,额娘这心里还是有些难舍。”
我垂眸浅笑,安慰富察皇后道:“儿臣婚后就住在京城,随时可以进宫探望额娘,额娘不必挂念。”
“好孩子。”富察皇后将我搂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一时竟让我想起了我的阿玛。我一抬头,却发现富察皇后已是泪流满面,像极了那日阿玛听闻铁木真要我入蒙为质时,紧紧抱着我不肯放手的模样。
“懿儿,额娘想问你一句……”富察皇后的声音染了哭腔,“嫁给色布腾巴勒珠尔,你是真心愿意的,还是……那日落水后你便变了个性子,变得太过懂事,额娘是既欣慰,又心疼……”
是啊,她毕竟是明懿的亲额娘,旁人或许一时意识不到明懿的变化,她怎会意识不到?
可我不能对她道出实情,也不愿再让她伤心。我本不愿再欺骗这个可怜的女人,却还是对她扯了谎:“额娘放心,并非联姻所迫,儿臣……是真心愿意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