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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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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对色布腾说我乏了,不过是送客的客套话。今儿个我睡到了日上三竿头,倒一点也没觉得乏。想着既然无事,便到富察皇后那儿去走走,也算是做女儿的礼节。
皇后寝殿的门此刻却是紧闭着的。我本想叫人通传,却发现平日里守在门口的小宫女此刻都被遣去了别处,于是便索性直接迈了进去,却听得屏风后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正是富察皇后与伺候她的老嬷嬷莲姑。
“今儿个色布腾巴勒珠尔入宫给懿儿回礼,也不知送了什么东西。”富察皇后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不过他有心便好,本宫只想着,懿儿嫁过去莫要受委屈,便心满意足了。”
受委屈……恐怕于我而言,不是嫁过去受不受委屈的问题,是嫁给色布腾这个人就已经够委屈了。
“公主天潢贵胄,科尔沁辅国公能做公主的额附,是他的福分。”莲姑的声音带了几分赔笑的味道。
“话虽这么说,但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今后懿儿还得靠着达尔罕王府。”富察皇后叹了口气,“按皇上的意思,虽然现下懿儿与额附可以留居京城,但若额附继承王位,迟早还得去科尔沁。本宫又何尝舍得她远嫁,只是……”
富察皇后说着,竟是带了哭腔。她吸了吸鼻子,“只是永琏没了,本宫迟迟再难有孕,懿儿没有一母兄弟作倚仗,本宫是怕她将来在这宫中日子不好过。本宫也知道,她心里头装着那个阿桂呢,可阿桂能护得住她吗?满蒙联姻乃是国策,她若是嫁到外藩蒙古,谁也得敬她三分,本宫这才忍痛让她远嫁。”
我愣了愣神。富察皇后说的倒也有道理,她生了三个孩子,长女和儿子却先后夭折,如今只剩下我在她身边。没有兄弟可以以依靠,如今的我不过一介弱女子,恐怕也难过上顺遂人意的好日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莲姑安抚般道,“娘娘不必过于担忧,先前您同阿克敦夫人说的话,想必她也照做了。”
“本宫只愿懿儿莫要怪我。”富察皇后道,“本宫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让阿桂在懿儿的婚事定下来之前,远离京师。”
我失笑。原来她们还在担心阿桂的事……看来先前的明懿的确是对阿桂情根深种。只是,如今换做是我,她们大可打消这份忧虑了。
正想着,忽然听闻一阵脚步声,富察皇后竟转出了屏风,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了我身边。我对上她目光的一刻,下意识感到有些恐惧,怕她因为我窃听而发怒,向后退了几步,“额娘,我……”
对了,使出我的撒手锏。我努力挤出几滴泪水,小鹿般无辜的表情,睁大了的双眼,“我不是故意……”
富察皇后却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进来也不传一声。在额娘面前可以任性,但你这咋咋呼呼的性子到了额附家里可得好好收一收。如今离大婚尚远,你跟着莲姑多学学礼仪。”
莲姑向前一步福一福身,“是。”
我原本无事一身轻,如今却是自投罗网,招来了一件学礼仪的苦差事。我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没事找事,却控制着脸部肌肉恰到好处地浅笑,让两个梨涡显露出来,“谢额娘关怀。”
此后一段时日,我便被迫花大把时间跟着莲姑学各项礼仪。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跪安时腰板要挺直,抚鬓礼要正视对方,蹲安时必保持长衣拂地,拖襟四开……
做公主的规矩可真多。我不由得怀念起当皇帝的时候,虽说也有身不由己时,但从来是不必拘小节的。
过了些时日,富察皇后又让莲姑给我送来班昭《女诫》与长孙皇后《女则》二书,让我熟读熟记。
“女子有三从: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妇德者,……”
莲姑一条条念着,我听得认真,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虽然努力在向公主的身份靠拢,却还是差了太多。那日寿宴后,我半醺时借着酒意与未婚夫孤男寡女共处,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我还好意思批评原来的明懿没有闺秀教养……属实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
当然,除去学礼仪,每日我还是有很多闲暇时光的。原主明懿对读书的爱好倒是与我一致,我便毫不客气地鸠占鹊巢了她的书房。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自大金亡国后至大清乾隆年间,这五百年内风云变幻的历史。
其中最让我感慨的,是女真人梅开二度崛起后,吸取了大金亡国的教训,知道蒙古不是好惹的,于是一改先前的敌对政策,学会了怀柔,用联姻、黄教等等手段把蒙古拉进了自己的战壕。
这也就是皇帝和富察皇后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的国策“满蒙联姻”。
大清入关百年,却仍然算不得安宁。圣祖朝先后有三藩、郑氏、噶尔丹之威胁,而蒙古骑兵则是大清在军事上的重要依仗。至于当朝,虽不似圣祖朝“四面漏风”,仍有西北未平。想来朝廷用人之际,自是不惜血本拉拢蒙古诸部,以拱卫边疆。
咳咳,这些后辈们看来还是读了金史的,至少比我那想出“减丁政策”的太爷爷完颜雍要聪明一些。太爷爷种下了因,却把这恶果留给了我。
我记得,登基那日,我也曾一腔热血,抱着要中兴大金的愿望,一步一步向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走去。我与宋夏停战修好,不计前嫌招纳投靠大金的仁人志士,广开言路听取谏言……只是我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夙愿,终究还是,葬送了祖宗基业。
毕竟做了亡国之君,怎么可能不悔,怎么可能不愧。
……
“公主,公主?”阿黛的声音将我从翻飞的思绪中拉回。她故作玄虚,“公主,奴婢方才听了个大消息。”
“卖什么关子。”我从方才的沉痛之思中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表情,弹了弹她的额头。
阿黛眼珠“骨碌碌”转了几下,凑到我耳边,“色布腾巴勒珠尔今日在学堂和三阿哥打了一架,刚被皇上罚了。”
“打架?”我感到有些不可置信。……罢了,也没什么好不相信的,那时的蒙古人不比现在文明,确实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传统,恐怕拖雷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他这臭脾气。
阿黛拉着我的袖子,“不止如此,奴婢还听说,色布腾巴勒珠尔从小就顽劣不堪,在学堂里不好好读书,反倒是天天逃课打架,总之就是一个鲁莽粗鄙的武夫……”
“你听谁说的?”我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这些闲话若是真的也就罢了,若是虚言,当心皇上治你的罪。”
阿黛“噗嗤”笑了,语气里是小姑娘的活泼,“奴婢这不是偷偷与公主说嘛,才不会到外头说去。”
我叹了口气,阿黛这口无遮拦的性子恐怕也是难改。只是……色布腾当真如此不堪?
其实先前的色布腾为人如何,并不重要,毕竟如今他身体里装的是拖雷的魂。但我却想起前些天他来向我回礼时,脸颊上的伤,莫非也是跟人打出来的?此事与我后半生的日子息息相关,虽说天底下敢对公主动手的驸马少之又少,但万一我真是北魏兰陵公主那样的倒霉蛋,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沙,落在一个人头上便是一座山。拖雷的人品……这么些年过去,人心善变,我变了,又凭什么笃定他不会变。我总归还是得问问清楚。
次日,我旁敲侧击,将此事向富察皇后道了出来。先前闻她为我今后做打算,她应当还是个疼爱我、在意我的好额娘,于此事想必不会欺瞒我。
然而,富察皇后却道,色布腾与三阿哥打架确有其事,就发生在前天傍晚,但旁的风言风语大多不实。她先前一直关注宫中教养的几个蒙古“备指额驸”人选:达尔罕旗的色布腾,土谢图旗的垂扎布,巴林部的达楞泰、德勒克,还有其他诸人,她都一一作了了解,色布腾读书确实不见得拔尖,但骑射功夫一流,为人也相当憨厚老实,当是其中翘楚。
我觉得事出蹊跷。色布腾刚被赐了婚,便传出这样的流言,很难不让人怀疑有所针对。
“阿黛,先前那些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我问道。
阿黛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奴婢去内务府领份例的时候,听撷芳殿的宫女说的。”
撷芳殿,即阿哥所。宫中皇子,都养育在此。
“诶,”阿黛似是想起了什么,“嘶”了一声,“公主这么说,奴婢忽然想起来了,奴婢记得,春花不是伺候三阿哥的宫女,倒是伺候大阿哥的……”
“大阿哥?”
既是色布腾与三阿哥之间的事,却让大阿哥的婢女传出流言,想来可疑。大阿哥之母哲妃早逝,皇帝登基前几年,阿哥们尚未统一挪入撷芳殿,那时大阿哥养在慈宁宫太后身边。便是入了撷芳殿,大阿哥与太后的关系也向来和睦,课余常去慈宁宫走动。
流言起自宫中而非外头,与我原先的设想不同,不太可能是那几个落选的“备指额驸”的手笔。那么……
我思索片刻,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阿黛,我是否有记错,端柔长公主的婚事这些天也提上了议程?”
阿黛想了想,“似乎是有此事。”
我抿了抿嘴,对事情猜了个大概。当今太后钮祜禄氏,并非皇帝亲生母亲,此乃宫中众人皆知却一致缄口不言的禁忌。而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也不过是貌合神离。
太后的亲生女儿端柔长公主与我年纪相仿,依着满蒙联姻的惯例,也该指婚蒙古。但蒙古诸部也有强弱之分,色布腾的达尔罕旗、科尔沁部,自大清关外起家时便最早归顺,立下从龙首功,乃是其中最显赫的一支。
众人皆知,明懿刁蛮任性,婚姻大事更是极有主见。太后放出口风,大约打着如意算盘想,若是让原先的明懿听了去,必然对色布腾有意见,她再一哭二闹三上吊,事情便有些难办了。可姻亲既已许下,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怎能放科尔沁部的鸽子,此时太后便可将端柔长公主推到台前去。
而这……自然是皇帝所不愿看到的。
只是她到底是太后,不是皇帝,也没做过皇帝,不晓得那九五之尊者,不会被所谓血脉亲情所累。
大局当前,一个女儿自然是可以被舍出去的,哪怕她有再多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