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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富察皇后崩逝,谥号孝贤皇后。
      此番皇后丧仪,礼制越过大清开国以来的所有前例。富察皇后的棺椁放置在大殿之中,前有一牌位,上书“大行皇后富察氏之灵位”。
      皇帝站在前头,他身侧跪着为富察皇后做法事的黄教僧侣。六宫妃嫔衣着缟素,在灵位左下首跪成一列,而皇帝的子辈则依照男女有别的规矩,分两列跪于灵前。我一袭麻衣,摘下了耳环,素净的旗头上簪了一朵白花,领着明贞、明秀及其他亲王的女儿跪在灵位右下首,大阿哥永璜则领着三、四、五、六阿哥和乳母抱着的八阿哥跪在灵位正前方,后头跟着亲王府里的子辈们。
      色布腾在我入内殿时便与我作了别,在殿外大臣的行列中跪着。
      “叩首——”
      我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重重地叩了下去。恍惚间,我想起当年阿玛崩逝之时,我于灵前即位,也是这般的场景,也是……一个爱护我的人离去了。
      眼底不禁湿润,一滴清泪滑落。这一回,我的泪不是硬挤的,而是发自真心。
      大殿之内,一片哀哭之声。
      纯妃嚎啕大哭,娴妃双眼通红,但若论悲戚之最,除了我,却是跪在阿哥列中不起眼的五阿哥永琪。那孩子满脸都是斑驳的泪痕,一双眸子满是血丝,如同丧了自己的亲额娘一般。
      那日从宫中回府时,我在宫道上偶遇了永琪和他的生母愉妃,二人恭敬地向我行礼:
      “见过和敬公主。”
      “见过三阿姊。”
      我摆摆手示意免礼。永琪那时六岁,兴许还存了些孩子的天真,怯怯地开口道:“三阿姊,皇额娘是不是去天上变成一颗星星了?”
      “永琪!”愉妃手上紧紧攥了一把永琪的袖子,“休得胡言。”说罢,她撩起衣角跪在我面前,“永琪年幼,一时冒犯孝贤皇后,请公主赎罪。”
      “五弟天真言语,愉娘娘不必如此拘谨。”我道。
      “可是嬷嬷说,从这世间离去的人,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呀。”永琪眨了眨眼睛,低着头,却红了眼眶,“阿姊,皇额娘一定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永琪,这是什么意思?”我倾下身子,问道。
      愉妃原本想伸手捂永琪的嘴,但见我询问,却也有些惴惴地退到一旁。
      “额娘说,内务府欺负我们宫里的人,是皇额娘一直在帮我们,让我记着皇额娘是我们母子的恩人。”
      我心下触动。这宫里的人拜高踩低是向来的事,愉妃珂里叶特氏是皇帝在潜邸时的旧人,一向不得圣眷,偶然几次,有幸生下了永琪,又熬了这些年,才得了妃位。想来内务府轻视这母子二人,也是正常的事。
      “公主,先前臣妾宫中炭火份例不足,富察皇后为臣妾出头,责备了内务府办事的人,臣妾同永琪说起过此事。”愉妃低着头道。
      我点了点头,“愉娘娘同五弟知恩图报,是好事。”
      我同愉妃和永琪作别,回到府中,瘫坐在椅子上。
      “快让我看看你膝盖,”色布腾心疼地掀开我的氅衣,将我的裤子拉到膝盖以上,只见一片青紫。跪了整日,仅中间用膳的时候可以歇一歇,我能撑下来已属不易。
      “你才刚出月子没多久,这样跪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他取了药来,小心翼翼地用棉花蘸取,涂抹在我膝盖的淤青上,“要不我去同皇上说说,你刚出月子,这明后两天,便莫再让你跪了。”
      我闻言连忙摇了摇头。听闻今儿有大臣被皇上斥责不够哀伤,拉出去廷杖,我担心皇帝这些日子在敲打警醒众人,谁坏了规矩,谁便是那只被打的出头鸟。
      “国公,今儿外头可是有大臣因为不够哀痛挨了廷杖?”
      “的确如此。”他道,“当着所有人的面打的。”
      我叹了口气,提点他道:“从孝贤皇后丧仪远超旧例开始,我便总觉得有些蹊跷。以我这两年来的观察……皇阿玛对孝贤皇后并无什么情意,每回来长春宫,不过客套几句便走了。就连孝贤皇后崩逝的时候,也不曾陪在她身边。可如今皇后故去了,他却作一副如此深情的模样,时时挑人错处……我只担心他在借题发挥。”
      “你的意思是……皇上他要整人?”
      我瞥了色布腾一眼,“……可以这么理解。因此,咱们都得谨慎着些,不能坏了规矩。”
      他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那你多保重身子。”
      第二日,第三日,我依旧同色布腾一起入宫,在殿门口同他分别。令我有些意外的,是第二日皇帝主动提起,我是孝贤皇后留下来的独女,体谅我刚出月子,让我站着举哀,不必再跪,也顺带着提了几句包括傅恒在内的孝贤皇后的亲属,大多是褒奖之词,语气也十分缓和。
      想来既然如此,至少他针对的应当与我们一家无关,我也算是暂且舒了一口气,静观其变。
      大典进行到第三日,显然许多人都有些乏了。永琪倒还是哭得痛心,但年长些的大阿哥永璜、三阿哥永璋,却似乎已经掉不出眼泪了。
      我想起皇帝这些天的反常表现,心里不禁为永璜和永璋捏了把汗。
      皇帝亲手为富察皇后上了香,转过身来,一双锐利的眸子森然从我和下首跪着的人脸上一一扫过。我整理了一番表情,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目光,他似是对我满意,略过了我的脸,望向阿哥们之中。
      “永璜,”皇帝眼神幽深,脸色冰冷,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你为何对你的嫡母,一滴眼泪也没有?”
      永璜一怔,身子颤了颤,抬起头望向皇帝,“儿臣……儿臣想着皇阿玛过于哀伤,儿臣还得替皇阿玛操持着皇额娘的丧礼,不敢过于悲痛伤身,以免误了差事。”
      皇帝嘴角冷冷地勾起一个晦明不清的弧度,“是吗?”
      “是啊,皇阿玛,”一个年轻些,尚未完全变声的男声道,“大哥近来一直说,他在我们兄弟中最为年长,要辅佐皇阿玛,所以不敢过于哀痛,也一直镇定自若地领着咱们兄弟为皇额娘居丧。”
      我顺着声音望去,是跪在永璜身边的三阿哥永璋,时年十三岁。
      皇帝的眼神里闪出几分阴戾,被我捕捉到了。看来……永璜与永璋今儿是要倒霉了。皇帝还活得好好的,永璜便能说出替皇帝操持富察皇后丧礼这样的话,恐怕哪个做皇帝的听了,都得多心吧。
      便是如我这般好脾气的,当年听了蒲察官奴那番带着些越俎代庖味道的话,也转身便挑唆亲卫们将他杀了。
      至于这永璋……倒像是想给永璜火上浇点油,把永璜彻底斗倒。只是我能看出他的野心,皇帝又怎会看不出?他恐怕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此时他若是聪明,赶紧认错求饶,或许还能看皇帝念不念这份父子之情,给事情一个转圜的机会。
      “所以,永璋啊,”皇帝冷笑两下,“你便是瞧着你大哥的样子,连半分哀伤也没有么?”
      永璋道:“皇额娘弃世多日来,皇阿玛一直沉浸于悲痛之中,儿臣心疼不已,也觉得自己该保持些清醒与理智,为皇阿玛分忧,所以不敢悲伤过度。”
      看来他是打算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便让他在南墙上一头撞死吧。我抿了抿嘴,抬头望一眼富察皇后的棺椁,忆起从前她对我的爱护,眼泪便再次泛了上来。
      皇帝冷哼一声,面带讥讽地点了点头,“好啊,你们这个时候倒是关心起朕来。”他走下几步,走到永璜面前,扬手便是一个巴掌,“不孝之子!”
      紧接着,他走到永璋面前,又是一巴掌扇下去:“不孝之子!”
      他的吼声在大殿内回荡。纵然是我早已料到永璜与永璋要倒霉,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孝贤皇后是你们的嫡母,如今崩逝,你们不悲不痛,还借着替朕分忧的名头图谋不轨,朕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不忠不孝的儿子?”皇帝的语气中透着怒火,“且不说明懿刚出了月子便坚持着到皇后灵前尽孝,”他伸手指了指殿外,“便是外头跪着的傅清、傅恒、明瑞,不过是皇后母家兄弟侄子,都比你们这些做儿子的尽心百倍!”
      永璜与永璋连连叩首谢罪,但不过是作无用功。皇帝当着众人的面,明示此二人绝无继承大统的机会。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各地因孝贤皇后丧仪引发了一桩桩案件,愈演愈烈,演变成整个官场的政治危机。就连阿桂的父亲,先前红极一时的刑部尚书阿克敦,也因孝贤皇后册文中误将满文的“皇妣”译成了“先太后”而险些招来杀身之祸,虽被免除死罪,但也降了官职,不复先前显赫。
      此事变得越发蹊跷。皇帝绝不是念着富察皇后,想来不过是以孝贤皇后的丧仪作为一个契机,做他想做的事。
      我忆起先前富察皇后同我说起,金川战事失利,皇帝纵容和亲王殴打讷亲。
      讷亲,阿克敦,还有此番被皇帝处罚的各地官员,总结起来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多是雍正朝留下来的老臣。
      都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前皇帝初登大宝,羽翼未丰,对一众老臣以笼络为主。但到了如今,这些老臣或许对他而言掣肘多于辅佐,成了绊脚石。
      果不其然,皇帝在不久后又将从去年到现在一直没能解决的金川战事提上议程,色布腾告诉我,皇帝又有换帅的打算。
      这一回,该换上他的亲信了——
      孝贤皇后丧仪上,皇帝多次提起富察氏诸人,言语间满是褒奖之意。看他的意思,这是想学汉武帝,重用卫霍。
      我忆起富察皇后临崩前,将我托付给傅恒。只是……皇帝的心思,我能看破,却不晓得傅恒能不能看破。他若是聪明,自然很快能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
      我该去提点他几句么?
      这个问题令我反复思索。直到中午用膳时,我还没有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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