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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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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富察皇后去世,公主府里见不得大鱼大肉。我命厨房炒了地三鲜和酱炒蘑菇,再煮了两盘饺子来,便凑合一顿午膳。
这地三鲜乃是如今关外一带的名菜。我记得以前,我们说起“尝三鲜”,是指蚕豆、苋菜和元麦,如今却成了关外时鲜的茄子、青椒和土豆。茄子倒是历史悠久,但青椒和土豆,我那时并不曾见过,据说是明末才日益传入的。
“夫人,过几日我阿爸和额吉要来京中为孝贤皇后吊丧,暂住在我们府里。”色布腾轻咳一声,开口道。
想来虽然孩子都有了,但这倒是我第一次面见舅姑。色布腾自与我成婚,便一直住在京中公主府,他的父亲——现任达尔罕亲王罗卜臧衮布及福晋则住在科尔沁达尔罕王府。本来按着规矩,今年年初罗卜臧衮布该进京朝见皇帝,但由于京中大疫,皇帝便免了今年众多蒙古亲王的朝见。
我对罗卜臧衮布夫妇并不甚了解,此番也有些紧张。罗卜臧衮布此时掌握达尔罕实权,借此机会,我也须为朝廷探探他的口风。
“国公放心,”我道,“我自会打理好府中事务,让舅姑满意。”
而那一刻,先前我纠结的那个问题,心下也有了答案。
如今的我,是个公主,也是科尔沁辅国公的夫人,维护好满蒙联姻才是我的使命。朝廷之事,自该交由皇帝定夺,我不该干涉。想来傅恒若是聪明,便顺遂了皇帝的心意,若是傅恒看不穿,那皇帝也自该有他的打算。
至于我,一介女子嫁与外藩,不该掺和此事。
……
看来傅恒还是懂得世故的。皇帝提出换帅的念头后不久,傅恒便给皇帝上了一道折子,愿请缨前往金川,这正合皇帝心意。至于被换下来的老臣讷亲和张广泗,一个赐死,一个处斩。
那日我入宫给皇帝请安时,遇见从养心殿出来的傅恒。我向他微微一福身,“恭喜舅舅。”
傅恒想来是听懂了我话中的含义,朝我回礼道:“臣定当牢记富察氏的家训,辅佐皇上成为一代明君。”
我望着傅恒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禁又想起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想来富察皇后在临崩前也看破了皇帝的凉薄,将我托付给了傅恒,希望今后傅恒能庇护着我些。这一着棋,倒是有些先见之明。
回到府中,喜娅来报与我,说今儿自打我离开公主府后,青姝便一直哭闹个不停,嬷嬷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哄不好。我怔了怔,心下却觉得有些生疼,“快抱过来给我。”
那毕竟是我的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的孩子。诚然,我想要能作为达尔罕旗继承人的儿子,但过了最初失落的那几天,却也觉得,青姝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能割舍的下呢。
嬷嬷将青姝抱了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放在悠车上。“养个孩子吊起来”,此乃女真旧俗,婴儿出生后放在悠车之中。所谓悠车者,用椴木薄板制作,刷上红颜色,绘制花纹,用绳子拴上挂钩,吊在炕稍上方的房梁上。
想当年,我也是在这样的悠车中,晃荡着长大,如今却成了轻轻摇晃悠车,哄着孩子睡觉的额娘了。
说来也怪,兴许这母子连心真不假,青姝一到了我怀中,便立即止了哭声,笑着望向我,露出两个小酒窝——这点倒是随了我。她已有两个月大,口中时不时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倒也可爱。
我将一根手指伸给她,她便伸出两只手,将我的手指牢牢握住。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只给了她一根手指,可她却用了她全身的力气来抓紧我。或许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儿,但此时的我,便是她的全世界吧。
我轻轻摇晃着悠车,不知怎的,脑海里便回荡着儿时额娘曾浅吟低唱的一首摇篮曲。“悠悠着,悠悠着……”
阿玛,额娘,你们在天之灵可知道,你们的宁甲速,如今也有了孩子。
青姝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还捏着我的手指。我柔柔地摇着悠车,浅浅横着摇篮曲,看着她熟睡入梦乡。
“夫人……”
却闻得色布腾一声唤。我连忙扭过头去,比了个“嘘”的口型,又回过头来望着青姝,小声道:“她睡着了。”
色布腾立即噤了声,将靴子脱在外头,只穿一双袜子走进屋里,生怕脚步声太大,扰了青姝的美梦。
他站在床边,看看我,又看看青姝,俊朗的眉宇间便露出几分笑意。
“看什么。”我低声嗔他一句。
他似乎想笑,但又怕笑声吵醒了青姝,捂嘴片刻,笑意全堆在了眼角眉梢。“宁甲速,你知道我做过多少个梦,梦见这样的场景吗?……那时我看着蒙哥,看着忽必烈,我便想,若是我们也能有个孩子,该多好。”
他说罢,不再做声,而我亦没有再说些什么。便这样静静地陪着青姝,我坐在炕上,他站在榻边,悠车里睡着我们的孩子。
那日入夜后,色布腾抱着我黏黏糊糊了半天,终于露出了色狼本性:“你生完青姝也有两个多月了,是不是可以……”
我瞅了他一眼,将他已经伸到我衣领上的狼爪子拍掉,“不行。”
他望着我的眼神中竟多了几分可怜巴巴。我心下嘀咕:莫非这装可怜也会传染?他同我待久了,把我的独门秘籍也学了几招几式去?
“国公,如今还在孝贤皇后丧期内,按着规矩,你我都该守丧。”我靠在他肩头,抬眼看了看他道,“若是过些时日我再怀上身孕,可就不好解释了。”
他愣了愣,“也是,我疏忽了。”
我微微叹息,“孝贤皇后的丧事,得格外仔细着些。虽说我觉着此番是老臣与新人之争,与你我关系不大,但当下风波正严重,谁也不知道自个儿会不会被卷进去。”
说到此处,我忽然想起一事:我刚怀上青姝时,皇帝原本定了色布腾率五百蒙古骑兵增援金川,后来将领换成了班第。想来若是将此事前因后果都联系上,便能说得通了。“对了国公,你可还记得当时皇阿玛将你换下的事情?”
色布腾点点头。
先前我也曾闪过这样的想法,只是终究还是保守了些,不相信皇帝真的会拿战事开玩笑,想来是我低估他了。
“想来那时讷亲作战不力,皇阿玛便动了拿金川战事做文章的心思。他将国公换下,许是不想让国公被此事波及呢。”
“确实,这些天我见讷亲和张广泗都被处置了。”
“皇阿玛礼重科尔沁,此事在为科尔沁着想。先前的怒气,想来国公如今该消了。”
“早就消了,”他爽朗一笑,“你若不提,我都快将这茬子事忘到脑后了。”
他说着,又搂了搂我,趁机在我脸上啄了一口。我想着调戏他一番,故作不为所动,他果然上钩,越发无所忌惮,来吻我的唇,唇齿纠缠好一番,才肯松口。
“睡吧。”他吹熄了灯,轻声道。
又过了约莫七八日,色布腾的父母来了京城,我同色布腾到公主府门前迎接。
罗卜臧衮布是个发福的中年男子,同色布腾有着类似的宽脸盘子——说实话,与铁木真也略有两分相似,一双似乎睁不大的眼睛,却显得和蔼可亲。他身穿大清的王爷制式红缎蟒袍,头戴一顶毡帽。紧接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他的夫人赛罕托娅。赛罕托娅生得一张颧骨高耸的脸,看着年轻些,约莫三十出头,穿一身蒙古夹袍,外罩一件福晋乌吉,头上佩戴着全套的鬓饰、鬓挂、额络、头珠、发盒与大耳坠,一副蒙古贵妇打扮。色布腾一手按佩刀,一手抚胸鞠躬,我依着满洲习俗行了请安礼。因色布腾如今是额附,身份不同往日,罗卜臧衮布和赛罕托娅也各自回礼。
色布腾正要引着二人入府,赛罕托娅却眸子一转,望向马车后面,“莫急,其木格的马车这才到呢。”
我循着赛罕托娅的目光望去,只见后头又来了一辆马车。其木格掀起车帘,朝着色布腾挥手道:“阿合!”
色布腾闻得其木格之声,面色一冷,眼底方才的温和烟消云散。“她来做什么?”
“其木格自幼丧了阿爸额吉,从小就跟着我这姨母,在达尔罕王府长大。”赛罕托娅刚说了几句,便带了些哭腔,用袖子抹了抹泪,“她身世可怜,我平日里便多宠着她些,想着能弥补她些许。这回我同王爷入京,她一直念叨着要见阿合,我便将她捎上了。”
我站在色布腾身后,静静观看赛罕托娅表演。原来其木格的老师在这儿啊……能教出其木格这样的半吊子水桶,想来赛罕托娅的段位也高不到哪去。
正说着,其木格的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下。其木格三蹦两跳地从马车上蹦跶下来,“阿合,想我了没有?”
色布腾冷色不答。
我含了分和煦如春风的笑,启唇道,“妹妹这通身活泼可爱的气度,竟不像是福晋的外甥女儿,倒像是……王爷的亲闺女一般。”
见我夸奖,罗卜臧衮布脸上露出几分甚至有些谄媚的笑意。我望着他这副表情,思忖着不如浅浅试探一份。于是说到此处,我又换上一分自责的表情,“只是先前福晋兴许是忘了同国公知会一声,我只备下了王爷与福晋的住处,还请妹妹委屈片刻,我这便差人为妹妹准备。”
罗卜臧衮布瞪了赛罕托娅一眼:“我早说了不要带她来,你自做什么主张?”说罢,又对我赔笑道:“公主切莫自责,是赛罕托娅做事欠妥。”
哦……?这一番交锋下来,我倒发现罗卜臧衮布对赛罕托娅的态度并不好,倒是有些怕我,想来他还是对朝廷天威十分畏惧的。
先前色布腾同我说过,这赛罕托娅并非他的亲生母亲,原是达尔罕王府里的一个女医,后来被罗卜臧衮布看上,做了妾室。色布腾的亲生母亲去世后,罗卜臧衮布将赛罕托娅扶正。
赛罕托娅低着头,“王爷莫动怒,是妾莽撞。”
入府时,我悄悄瞟了色布腾一眼,却发现他竟一直在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