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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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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凝望着他,眨巴两下眼睛,让眼尾染上一滴泪珠。
他说罢两句,却哽住了,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他忽然将我抱紧,脸贴到我的颈窝上,瓮声道:“宁甲速,是我不好。”
“国公这是……”
“是我让你受了这些苦,是我没有给足你安全感,你才会担忧这些……”
我低头望向他,有些发愣。他言语真挚,平日里流血不流泪的人此时却红了眼眶红了脸,声音也哽咽了。我见他这般模样,张张嘴,……要不还是同他解释一下吧,我方才只是想博他一句承诺,并非真心这样想。
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
可我也是头一回做女子,头一回有身孕,头一回知晓原来这身孕会在我身上留下这么多抹不去的痕迹。
可我也确实担惊受怕过,我打碎牙齿将它藏在心里,不代表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可我也不敢看自己像西瓜一样的肚子,不敢照镜子,不敢脱下衣裳面对自己的身子。分明先前我的身子干净得像一块白得通透的羊脂玉一般,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我也有很多话不晓得该跟谁讲,那么大的孩子要从那么小的口子里出来,我又不是神仙,我也害怕,我怕疼,怕孩子生不下来,我知道这是必须走一遭的经历,可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又有谁能听我倾诉?
拖雷,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就像那年大帐之中,你说你会护着我。
——你可知道,当年你的一句话,让身处敌军之中的我安下心来?
——你可知道,我那时真的想过跟你走,无论去哪儿,无论有多少艰险,只是牵着你的手,便无所惧怕?
——你可知道,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不,两辈子?
滚烫的泪珠滑过腮边,我抬手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泪水似乎决了堤一般落个不停。自十六岁那年以后,我再也没有如此情绪化的时候,纵然是阿玛驾崩时,我也狠狠咬着手背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大金未来风雨飘摇的命运。可这一刻,我却再也忍不住,放肆地落下泪来。我不再抬头看色布腾,只是趴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呜咽,哭得浑身发颤。
“拖雷。”
我哽咽着念他的名字——只属于我们二人之间的名字。
他伸手揽我的肩,让我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这般静静地搂着我,那只手穿过我乌黑的长发,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我的肩膀。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必说,只是这样的一个拥抱,便如同定海神针般,抚平了我心中的万千的担忧、万千的委屈,就好像十六岁那年他拉着我的手,那样笃定地说,我会护着你。
我听着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炽热地涌动着。他宽阔的胸膛,仿佛就成了无涯大海中漂泊的我的唯一依靠,好像无论遇到什么艰险困难,他都会陪在我身边,做我哭泣时的肩膀,不离不弃。
“哭吧,哭出来便好了。”良久,他轻声道了一句。
我抬起头来,将被泪水打湿的一绺黏在一起的头发别到耳后,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那一刻我再不是什么大金皇帝、大清公主,不过是一个想要被爱着、护着,不必担惊受怕的妻子罢了。——而我的丈夫,他尽其一切,满足着我的心愿。
我想,那一刻我明白了……当年我为何会爱上他。
腹中的孩子兴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对着我的肚子踢了一脚。我被吓了一跳,倒是将方才止不住的眼泪停了下来,“嘶……”
“怎么了?”
“孩子踢我了。”
色布腾弯下腰,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肚子,“不要踢额吉了,好不好?”
……然后孩子对着他的手又来了一脚。
我方才还哭得满脸泪痕,却被这父子二人的互动逗得破涕为笑,“你儿子是一点面子也没给你留啊。”
“你笑了,”色布腾顾我一眼,不仅不恼,还忽然喜笑颜开,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你笑了……”
他还真是……
我轻锤他的胸口,含着几分带泪的笑,“别煽情了,再这样我又要哭了……”
“好好好,”他宠溺地望我,“我不说话了,你别哭,好不好?”
“好。”我吸了吸鼻子道。
……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十六岁那一年,拖雷在草原深处的大雪中向我伸出手来。他说,跟我走吧,去漠北,做我的妻子。
我把手交给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从今以后,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色布腾已经醒了,却倚在榻上,攥着我的手。
我一怔,揉了揉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便蓦然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种种。
昨夜我趴在他身上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一起流,又被他哄得笑了出来……天哪,这些事情竟然都是我干出来的。
丢脸,实在是太丢脸了,比当时明贞一边哭一边大喊“我要死了”还要丢脸千万倍!——分明已经不是十六岁了,却还做了像十六岁那年一样的傻事。
这下真是让他看了笑话。
兴许是因为有了身孕,我发觉这段时日以来,我确实是变得更情绪化了些,无论喜怒哀乐,似乎都不像原来那么受控制了。
我警觉起来——这样有些危险。
不。我——完颜守绪,怎会在一个地方跌倒两回?前世将身子给了他,又惦记了他那么些年,还不是让他背刺一刀亡了国。
感情这种东西,向来虚无缥缈。我同他决战之时,两军当前,谁又念了旧情呢?他在三峰山灭了我大金十五万精锐,成了蒙古的大英雄,而我在闻知他死讯后,立马派人向窝阔台请和,恨不得摆两桌酒席弹冠相庆一番。
想来……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醒了?”
我尴尬地咳嗽两声,仰头瞟了他一眼,“国公今儿不是当值么?”
“叫人替我告了个假,”他揉揉我的头发,“怕你醒来见不着我,又要哭。”
什么嘛……不就是昨晚一时激动了些嘛。我连忙辩解:“妾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昨夜是妾情绪激动了,在国公面前失态,请国公恕罪。”
“这叫不讲理?”他嗤笑出声,“你若这么想,那我倒觉着,宁甲速不讲理的样子,甚是可爱。”
我叹了口气。片刻后,我开口换了个话题:“国公,我们用膳吧。”
还是一吃解千愁啊。
……
我本盼着,冬去春来,能将这个冬天里的种种阴翳都一扫而空。可没想到,春天降临之后,才是噩梦的开始。
没过多久,宫里传来了个坏消息:七阿哥出痘了。
分明京中痘疫已入了尾声,如今该染疫的大多已经染过了一回,命大的带着一脸麻子活了下来,老弱者则没能熬过去年冬天。兴许是宫里也放松了警惕,三月底,永琮的乳母出了痘。四月初,永琮也跟着出痘了。
四月十五日,七天前才刚满了周岁的永琮,悄无声息地在富察皇后怀中薨逝了。
莲姑脸上写满了哀痛,来到公主府,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险些没站稳。色布腾的手臂紧紧支撑着我,我才没失足跌倒。
永琮——那个我看着他出生,又亲眼见他长大,学会叫阿玛,叫额娘的孩子,没了。
我更担心富察皇后此时的境况。她之前已经丧了两个孩子,永琮是她喝了几年坐胎药才好不容易得来的,为了生下永琮,她已经透支了身子。我见过她看着永琮的眼神,那样满满的爱意。如今永琮没了,恐怕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嬷嬷,额娘怎样了?”我在色布腾的搀扶下坐下,心焦地问道。
莲姑叹了口气,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开口道:“皇后娘娘身子本就不好,这半年来一直照料七阿哥,从未好好休息过,得知七阿哥出痘的消息时便晕了过去。如今……”莲姑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跪下来自己掌了两下自己的嘴,“请公主恕奴婢不敬之罪,娘娘自昏过去后便一病不起,前两日自觉时日无多,只是念叨着公主的身孕,用山参吊着精神,说……一定要亲眼见公主平安生下孩子,才舍得……撒手……”
我闻言一怔,抚着肚子,努力使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富察皇后记挂着我,记挂着我腹中的孩子,我断然不能被此事吓倒,徒增她的担忧。若是因此早产,恐怕富察皇后会更忧心。
“谢过嬷嬷。”我道,“请嬷嬷回去告诉额娘,儿臣定会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