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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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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我要带着他赛马,射柳,带着他到草原上打马球,喝奶酒,也带他到小溪边摸鱼儿,到街市上放天灯,到郊外放风筝,还有……”
我闻言不禁腹诽,毕竟是蒙古儿郎,前头几个倒还算说得过去,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摸鱼儿,放天灯,放风筝了,你这是要逼我变成我额娘那样啊。“他将来要做国公的世子,可还得紧着些学业。”
“夫人便断定是儿子?”他吻了吻我的额角,剑眉微挑,道。
“妾自然是想生育男嗣,为国公传宗接代。国公难道就不是此意?”我闭目浅笑,“赛马,射柳,打马球……”
“姑娘自然也可以做这些。”他一边道,一边伸手摸我的小腹。他的手心很暖,暖意沿着身子,仿佛一路传到了我的脸上,让我觉得烫得慌。“草原上的女儿,一身红衣,骑着一匹枣红马奔驰,耀眼得很。”
我想着逗他一下,扭头盯着他,眸中含了三分委屈,三分不甘和四分失落,撇撇嘴道:“妾如今不穿红衣,也没有枣红马,看来国公心里头装着的,是其木格妹妹了。”
“不是,什……”色布腾闻言忽然急了,挪了挪身子坐直,双手搂定我的肩,“你多心了,我想着的是咱们的闺女,什么妹妹,念叨她做什么。”
“国公……想要闺女?”
他难道不愿我生下儿子么?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今日得知我有喜,分明高兴得很,哼着小曲走路都仿佛带风,怎么也不像是装的。
“无论儿子还是闺女,我都喜欢。”他松开搂着我肩膀的手,揉了揉我的发,“因为他的额吉是你,我便喜欢。”
我闭目躺下,隐隐约约觉察出他的指尖在勾着我的发丝晃荡。
“诶,”他忽然开口,“但说实话,你穿红衣真好看,为何不穿了?”
为何不穿了?……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儿时阿玛喜欢看我穿红衣,说我穿着红衣,像只胖嘟嘟的小沙狐狸。我记得十六岁那年,拖雷似乎也说过,我穿红衣好看。至于什么时候便不再穿了,我也不记得了,兴许只是长大了,便觉得穿那么艳的颜色没意思了。
……反正,也没有人看了。
“妇容不必冶丽,”我道了句官方的说辞,“红色太艳了。”
“不过是件衣裳,哪有那么多规矩讲究,自己喜欢便是。”
我不答。
“对了,”他却是又想起了些什么,“我方才没说完呢。”
“什么没说完?”
“摸鱼儿,放天灯,放风筝,还有……到会宁府看一次雪。”
我闻言愣了愣。
会宁府的雪……那日草原深处的大雪里,他答应过我,要同我一起去会宁府看雪。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纵使再恨他,甚至在汴梁城下时想过杀了他,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约定啊。
我记得会宁府的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地上落下一尺来厚。天地间寂静得仿佛只有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洁白的雪,好像能将世间一切悲欢离合都通通笼盖,涤荡干净。
“我不念了。”
我道。
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缓缓凉下去。我这才意识到,一滴清泪划过了眼角,顺着我的脸颊落下。
他伸出指尖似乎想揩去我眼角泪痕,想了想,却收了回去,换成了落在我眼角的一个吻。
“不念了,那我重新爱上你一回,好不好。”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朝廷里传来消息,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夺取小金川泽旺印信,又攻明正土司。皇帝派张广泗和庆复进讨,后派遣讷亲到四川督师。
我有身孕后,皇帝闻讯也自然高兴,给色布腾升了官,他如今是正三品一等御前侍卫了。我听闻他晋升自然喜悦,但他倒是颇有几分微词:“那岂不是要与阿桂共事了?”
“那便共事呗,”我感慨他当真是个醋王,不禁调侃几句:“再说,人家阿桂的一等侍卫是自个儿挣来的,国公这一等侍卫的官职,可是靠妾腹中这个孩子来的。”
“呸,”他气道,“他哪是自己挣的,不也是靠着他阿爸,那个刑部尚书阿克敦,才得了如今的位置?”
我轻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抿了口茶道:“五十步莫笑百步。”
“怎么,夫人觉得我吃软饭了?”他在我身旁坐下,掰着手指如数家珍道:“呼罗珊、塔里寒、马鲁、尼沙布儿、也里……哪一个不是我率军打下来的?还有野……咳。”
“野狐岭,三峰山。”我白了他一眼,替他接话道,“今儿几个菜啊?”
若不是我方才损了他几句,心情不错,他好意思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地提这些事……我当场眨巴两下眼睛,便能掉泪珠子给他看。
色布腾想来也是觉出我的不悦,换了个话题道:“皇上一直没给我上战场的机会,我便是有一身本事,也没处使去。”
“说起这上战场,国公在宫里想必消息比妾灵通。”我随手从果盘中拈了一颗刚洗好的葡萄放进口中,“金川土司叛乱,皇阿玛派兵去镇压了。”
他点点头道:“我也听说了。诶,你说,皇上会派我去吗?”
想来皇帝派不派他,是皇帝自己的心思。所谓圣心难测,即使都是皇帝,每个人的路子也不尽相同,我在此妄加揣测,一来不合本分,二来若是猜错了倒也尴尬。“妾不敢揣测圣意。”
没想到,没过几日,倒真让色布腾说中了。皇帝下了旨意,派色布腾作领队大臣,统蒙古兵五百人支援金川。
“国公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我笑吟吟道,“皇阿玛这不是下旨了?”
“是啊,过几日我便要赴金川了。”色布腾点点头,张开双臂抱了抱我,“此番前去不知多久,见不着夫人,我心里想念得很。”
我任由他抱了许久,待到他终于舍得撒手,却又恋恋地摸了摸我的肚子。我道:“国家大事要紧,国公安心作战,妾在府中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你放心,我一定速战速决,拿下金川——在你生下孩子之前赶回来。”他肯定地说,说罢又往我耳边凑了凑,低声道:“宁甲速,你知道你男人的本事。”
我叹了口气,在心中默默摇了摇头,……你真自恋。
算了,他当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好像真的有自恋的本钱。
然而,我早说了圣意难测。色布腾连行装都收拾好了,跃跃欲试地准备到金川战场上大显一番身手,却被忽然告知——
五百名蒙古兵照发,只是领队大臣换人了,色布腾的位置,被蒙古八旗将领班第顶了。
色布腾得知这个消息时,气得险些把先前皇帝点他为将的那道圣旨抡地上了,眸子里的怒火似要将他整个人烧起来一般,脸黑得像锅底。好在我一把握住他的腕子,柔柔将圣旨从他手中拿出来,“国公少安毋躁,这圣旨可摔不得。”
身为联姻公主,便是夫家与母族之间牵着的那条线。色布腾既与皇帝有了矛盾,我该出手化解。
想来安抚人也是我的拿手好戏。拖雷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只消我同他娇软几句,他便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如同一拳砸进了棉花里,或许顺带着便对皇帝消了气。我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见他还在气恼,为他奉了一杯茶,放软了声音,如吹面不寒杨柳风般道:“国公且同妾说说,皇阿玛为何临阵换将啊。”
“他说……”色布腾气势汹汹地开口,刚说了二字却仿佛噎住了一般,语气中的刺少了几分,“说你有了身孕,让我多陪陪你,此番便不派我去了。”
“那不是好事吗?”我低着头剥了个龙眼,伸手喂到他嘴里,睁着一双狐狸眼望他,语气中却夹了几分委屈,“国公前些日子还说,去了金川,会想妾想得紧,还念叨着孩子。……莫非都是骗我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摆了摆手,似是怕我误会,“我是在想,他为何让班第顶替我。——不就是因为班第出身察哈尔八旗,我出身外藩么?他信不过我们外藩。”
大清将蒙古分为八旗蒙古、内属蒙古与外藩蒙古三种,而察哈尔八旗则属于内属蒙古,由朝廷派遣流官管理,无世袭札萨克。相比于外藩蒙古,察哈尔八旗蒙古的确更受朝廷牵制些。
但……追本溯源,察哈尔之所以成为内属,而科尔沁之所以保持外藩地位,正因为大清立国之初,科尔沁率先来归,而察哈尔则在林丹汗的统治下,与大清反目为敌。
一个是盟友,一个是敌人,当权者自然是对盟友宽容些,而对敌人严苛些。林丹汗被太宗皇帝击败,远遁青海,而他统领的察哈尔也因此被采取内属统治。至于“从龙首功”的科尔沁,正因深得朝廷信任,才能保持着几乎是外藩之首的待遇。
“国公莫恼,”我娓娓开口,“不妨想想,朝廷与科尔沁、察哈尔的关系,同外藩内属之别,何者是因,何者是果?”
色布腾方才还在生着气,闻言有些怔怔地望着我。
“大清立国之初,科尔沁举众来归,为大清南征北战立下头等功劳,更出了孝端文皇后、孝庄文皇后、孝惠章皇后三位大清皇后,朝廷信任科尔沁,从不担忧科尔沁会叛乱,方放心列为外藩。而察哈尔早年与大清为敌,朝廷不信任他们,为防叛乱,才以内属体制管理。”我顿了顿,觉得有些口干,举起茶盏抿了一口,“朝廷心目中最理想的蒙古,就是科尔沁,而不是察哈尔。因此,大清才将科尔沁的外藩模式推广到其他蒙古部族,而不是察哈尔的内属模式——除非是有叛乱之心者。”
色布腾听得认真,向我凑近了些,“夫人好见识。”
“所以,皇阿玛临阵换将,想必有旁的原因,并非不信任国公。……若是连科尔沁辅国公都得不到皇阿玛信任,那还有谁能入得了他的眼呢?”
色布腾低下头去,若有所思。片刻,他微微颔了颔首,“是我一时气急了。”
我垂首谦道:“只是妾愚见罢了。”
“夫人字字珠玑,哪里叫愚见。”色布腾拉过了我的手,用他的手掌包住,轻轻摩挲着,“便依你所言,既然皇上让我在家里歇着,我便多陪着你。”
只是,说来我都不相信,皇帝会如此好心,纯粹只是让色布腾陪着有孕的我。恐怕他心里另有他想,一时不曾显露出来,便也只能且走一步看一步。
我略一迟疑,半带了轻笑款款道:“谢过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