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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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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走上前去,找了个碗来,拿起色布腾放在桌上的第三个鸡蛋,在碗边轻轻一敲,鸡蛋恰到好处地裂了一条缝,一点儿碎蛋壳也没有。我将两只手大拇指的指甲伸进那条裂缝内,用巧劲一掰,蛋壳裂成完完整整的两半,蛋黄和着蛋清一同流进我早已准备好的碗内。我取了双筷子,熟练地搅拌两下,蛋清与蛋黄融为一体,变成金黄色的蛋液,我再一抬手,碗口一斜,蛋液便顺着流进锅里。
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套动作后,我将碗搁在一旁,抬头望着色布腾眨了眨眼,“无他,但手熟尔。”
色布腾也笑了,刚想搂我,看了看自己还沾着蛋液的手,没敢贴上来,尴尬地舀了盆水来洗净。不多时,锅里的面条煮好了,色布腾将面条盛出来,又用勺子将鸡蛋捞起放进碗里,加了点盐搅了搅,端出来,端到屋内。
我跟着他一路走回屋里,想象着一会儿我会看见一碗多离谱的面——若是没有我打的那个鸡蛋,恐怕还会更离谱些。
色布腾又翻出那个放在床上的小案几,将面放了上来,“让夫人看笑话了。……我第一次煮面,以后会煮好的。”
我爬上床,靠着枕头坐下,望着他道:“无妨,若是不好吃,以后妾为国公煮便是。”
“我可以学。”他的语气却十分坚定,透着不容置喙的味道,“我什么都可以学,向夫人学。不光是做饭,还有很多旁的,也都向你学。”
我低下头,夹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倒也算不上很难吃,就是普通的白面条放了点盐的味道。想来拖雷不能说是四体不勤,但向来只知道打仗、喝酒、吃肉,说他一句五谷不分倒不冤枉。他能把面煮熟……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咳,至于四体不勤的人……貌似是我。这么看来,他还真是我的“良配”。
色布腾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一句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我猜,他或许是想问我好不好吃,想了想,觉得这话问了还不如不问吧。
我没有做声,默默将那碗面吃完了。色布腾看见见了底的碗,眉间有些欣喜的神色。
“想吃便吃,”他道,“宁甲速便是胖些,也是可爱的。”
我的心思被他看穿,一时也有些尴尬,低头道:“只是这些日子妾食欲大增,今儿拿软尺量了量,半个月,胖了一寸,这也太夸张了……”
色布腾静静听我说着,没有言语,只是拉着我到床上歇息了。
次日我醒来后,却见喜娅入内道:“公主,江太医在外头候着了。”
江太医?我无病无灾的,看什么太医?
“是额附今儿一早出门前吩咐的,”喜娅想来是见我面露疑惑,怯怯地解释道,“额附说公主这些日子食欲大增,还是请太医来请个平安脉看看。”
我想起,昨晚的确同色布腾提了一嘴。想来看太医还是得避个嫌,我放下榻上的帐子,躺在榻内,堪堪伸出一只手来,“那便请江太医进来吧。”
喜娅到外头去传唤了一声,片刻,便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清朗的男声道:“臣公主府太医江若霖,见过公主。”
“嗯,”我道,“江太医免礼。”
一块帕子搭在了我手上,江若霖伸手隔着帕子按着我的手腕,静听了片刻,松开手,将帕子收回,“恭喜公主,此乃喜脉。”
喜……脉?
虽然我盼这个消息已盼了许久,但真当听到“喜脉”二字从太医口中说出来时,还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一样,愣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自禁地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面……已经有我和色布腾的孩子了吗?
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喜娅倒是机灵,替我道:“谢江太医,太医请回。”
我这才回过神来。
心跳得很快,久久不能平息。我想,这个孩子于我而言,的确是意义非凡的。他他身上流着博尔济吉特氏与爱新觉罗氏共同的血脉,是满蒙联姻的硕果,是达尔罕旗未来的继承人,也是我在科尔沁站稳脚跟的压舱石。
先前富察皇后念叨着让我尽快有个子嗣,我心里也想着此事,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那一刻,我是激动的,欣喜的。可激动欣喜之余,或许在内心的某个隐秘的角落,却也有一分茫然。
前世,我因为与拖雷有过经历,而对与旁人行房事有些抗拒,与结发妻子徒单氏,也不过是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至于后来,我渐渐将此事放下了,却又因为长得太胖,而不方便行房,便也就没找过女人,更没有子嗣。我活了三十多年,但这倒也是我第一次有孩子。
初为人母,终究是有些迷茫。何况,这孩子的阿玛,是与我仇深似海的孛儿只斤拖雷,有些事,嘴上说忘了,放下了,说得轻巧,心里头又怎能如此轻易地放下。午夜梦回之时,我偶尔还是会忆起中都城那毁去一切的一把火,忆起汴梁城外累累的枯骨,忆起蔡州城下的血流成河,纵然我如今已夜夜与拖雷同床共枕。
那日我想了许久,该如何将此事告诉色布腾。
想来,情话谁都会说,我至今也摸不清我在他心中究竟分量几何。听闻我有喜,他会高兴么?还是……
大清嫁到蒙古的公主格格,生儿育女者并不多,宫里都言是母家势大,夫家忌惮,怕自家的领地部众一个不小心便拱手让了人。有些额附宁愿找一个出身低微的蒙古女子生孩子,也不愿看见公主有孕。
抑或,即使他不这样想,我该现在便将此事告诉色布腾么?还是,暂缓一缓,待胎象稳了,万事坐定再开口?我记得民间也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怕空念叨一场,有孕的前三个月,缄口不言此事。
我托着腮,在书房里思量许久。
“夫人!”却听得色布腾夹着几分喜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起身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捂了捂肚子,正要到外头去迎色布腾,却见他已经闪了进来。
他见我起身,搂着我的腰将我按回椅子上,“宁甲速,快让我看看。”
“看什么?”他这前言不搭后语,我有些不解。
“也对,这才一个多月,什么也看不见呢。”他搬了把椅子到我身边,却犹疑片刻没有落座,单膝跪了下来,轻轻将头往我小腹上贴了贴,“别动,让我听听。”
他——竟已经知道了?
我愣着,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静待他附耳听了片刻,笑意盈盈地站起身,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我们有孩子了,宁甲速。”
“妾还没说起,国公消息倒是灵通。”我道。
“我刚进门,阿黛便一蹦一跳地来同我说,”色布腾咳了两声,惟妙惟肖地学着阿黛的神态与语气,“额附,今儿府里出了件大事!您猜怎么着——公主有喜了!”
……我就该猜到是阿黛这张大嘴。果然少提醒她一句都不成。
“你用过膳没有?饿不饿?”色布腾拉过我的手,笑着咧起一口大白牙,“我叫厨房去炒几个菜来,你喜欢吃什么我都记着呢。”
他说罢,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两步,却又折回来,向我伸了伸手,伸到半空中却缩了回去。见我盯着他看,他挠了挠头,面露几分尴尬地解释道:“我……我想抱你起来转个圈,怕伤着你。”
我闻言垂下眸子,捏了串佛珠在手,缓缓开口:“国公要做阿玛的人了,该沉稳些。”
色布腾沉默了片刻,再望我时,却半蹲下来,颇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那双小狼崽子一般的眼睛也有些耷拉下来,像摇尾的小狗,声音弱了几分,“你……不高兴?”
“你是不是怕疼啊……”色布腾捧起我的脸,似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怕疼得很。我……是我不好,我答应过你,你若怕疼,便不要孩子的。”
我一时语塞。我不过是没想好该说些什么,他倒已经在脑子里为我演绎了一百零八句台词了。
“那……若不是的话,你是不是心里头还有恨,”他的语气又弱下去半分,“不想要我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国公说的什么话?妾先前便说过,想早日为国公绵延子嗣的。”
“你没有不高兴?”色布腾的手抚过我的眼角,“我,我以为……”
“没有。”我道,“这个孩子,是博尔济吉特氏与爱新觉罗氏共同的血脉,乃维系满蒙情谊的纽带。”
色布腾望着我的眼神闪烁了几下,片刻,他道:“只要……你没有不高兴就好。”
入夜后,我沐浴过,裹了件寝衣上了榻。色布腾伸手揽过我的肩,将脸贴在我刚洗过,还未干透的发上。
“宁甲速,”他唤道,扭过头来望着我,“我好欢喜。”
“为国公开枝散叶,是妾的本分。”
“可是因为……”他话说到一半却收了回去,“……没什么。”
我便这样静静地半倚着。
“宁甲速,我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可都是梦?”他忽然说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咬咬唇,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梦。”
“我真是做梦也不敢想……”他道,“有朝一日,我真能娶你为妻,如今还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又何尝不是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身为女子,嫁给拖雷的一日。……这一切若真只是梦便好了,可惜,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