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惟微 ...
-
七
当年的小道童,已经鹤发鸡皮。他在那场汹汹大火中灼瞎了眼睛,守着裁风主的埋骨地,诅咒着这只忘恩负义的恶鬼。
现在他听见声音,放下扫帚,道:“风鬼,坐吧。旧事,已了了而过。”
没有回应。
“林主死去后的一百年里,我恨不得啖你血肉,鬼就是难改劣性,只恨这天火怎么没烧死你?
“第二个一百年里,我虽看见你活人无数,却还是守着这死林不放你进;
“这第三个一百年,眨眼间又如流水过了。可其实,纵使林主心硬如铁,眼前容不得苟且污秽,他若在世,或许都要迟疑几分,遑论我这个凡人?
“当年的裁风林已尽是死木,如今,只剩我们两个活物了……”
盲老头听了很久,没有一点声响。他心想,原来是听错了。鬼这一百年,都没再来了。
朱悬骨无声提着引魂灯走了,灵台里又浑噩起来。
天下人都在说茹风露的好,大概只有他一人不信这份好。茹风露活人无数,算起来,他却是被他救得最多的那个。
他或是天性如此,总以无尽恶意去揣度他人。以前他认定这份悲天悯人的情操定然虚伪,可现在当真揭穿谜底,他却只觉得惘然。
他被魇住一般——真有这样慈悲的人,却为了救他这般恶者,死而再死、回到了那不见天日的百鬼衢中?
朱悬骨分不清,他此刻是生而从未有过的大恸,还是无知无觉麻木不仁。
他渐渐反应过来,他从来都下意识地回避着百鬼衢。他从未去过,为何会知道,那百鬼衢中是如何不见天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只偶然被渡回阳间的鬼,和百鬼衢的故事,岂是止于三百年前。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冥冥之中的操纵之手,终于要把这悲哀的因果接上了。
百鬼衢前,那狭长的峡谷中,一段幽暗的长路,一点点深入,蚀骨的怨气逼人。
有进,但难出。可是这盏引魂灯终于亮了。
朱悬骨拂袖落地,毫不迟疑地走进去。
万顷磅礴怨念瞬间压下,令人神识巨震,余波更源源不绝。耳边,尽是鬼哭狼嚎。眼前,尽是骸骨铺路。脚下,滚滚地热涌动。
朱悬骨眼前,终于在这无边暗夜里,看见了那缘起缘灭。
八
这四岁孩童双手死死扣住那界碑,界碑上血样的大字,正是百鬼衢。
常山朱氏灭门惨案,唯一活口便是这稚子,却被那凶手刻意投进百鬼衢中。
那也怨魂正将他往谷中拖去,时不时游魂一口咬在他腿上,脊背上,他稚嫩的手已经指甲翻起,鲜血淋漓。这孩童万分紧绷,全神都凝聚在两手,神识早已模糊,只知旁边落下两人,言语入耳,都不能分辨了。
“凡人在百鬼衢中,若无术法护身,一刻钟即神志尽毁,何况他已困在这里两个时辰?他已然不可称之为人……”凤从游神情鲜有如此严肃。
“可他并没摔进去,他凭双手死死抓住界碑,最多只是半身沾了鬼气,或许他并未被影响……”
说时迟那时快,这孩童手指忽脱力一般,霎时间整个人眼见就要被谷中煞气吞没了,道难仙还是出手一捞。
“你……不可理喻,你看看他,正常人这么被救下来,谁会像他这样毫无感情一般?他非但不感谢你,甚至对你抱有极大恶意……”
“我收他为徒,我必会看着他,他总不会堕入邪道。”
“你教不了天生的恶人!你该就此斩草除根。”
“……教我拿剑砍这无辜稚子,我做不来,亦不能坐视。”
我百年之后,终究是要魂飞百鬼衢中,那时,教我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呢?道难仙如是想。
“……世人不会接受这鬼蜮里出来的妖魔。”
“……我会抹去他困于此地的记忆,凤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耳。”他没否认“妖魔”之语。
“好友,你定要救他?”
“……是。”
“那他日倘若此子真造杀孽,你能杀他吗?”
可终究,这又是一桩大错特错。
没有活人能从百鬼衢里出去,却不受影响。
“为师给你取名‘惟微’,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难仙道,“你生来有此渊源,比常人更易沦入邪道,我望你时刻警醒,惟精惟一,执中而行。”
朱惟微在林中劈落叶来练剑,道难仙看到他斩开的落叶,无不是沿脉络自叶心一剑断开,最是中正平和之剑。那时他当真以为,纵使那怨气真的有所侵染,他也能教这孩子安身立命。
可终究,朱惟微手上这柄剑,一开始劈落叶,本该斩妖除魔,却终究杀人成性。
当初的怨气扎在他灵识中,一点点蚕食着本性。愤怒、怨恨、猜疑、阴毒……那些阴影无孔不入,要蒙蔽本性,实在太过简单了。
茹风露是个无可苛责的师父,他包容了他无数的过错;可是只要一点的疑问,已经足够让朱悬骨背弃这再生之恩。他终究没能学会一点慈悲心,大概悲悯,本就道难且阻;恶意,却往往顺水推舟,行得更远。
那鬼哭神嚎的一夜,夜雨里都寄着血腥味。
“百鬼衢封印松动,漏出不少怨鬼,在外围村落害人,为师前去处理。”
“师父,弟子愿代劳。”
仿佛隔着雨帘凝视了很久,茹风露迟疑着道:“……来日再说,你留在不冻泉。”
既是不信,何必来日?
这一转身,那之后直到死,他也再未见过朱惟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