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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证道 ...

  •   九

      这盏引魂灯,没能引来茹风露的魂魄,却是把朱悬骨引到了茹风露的魂魄前。是人是鬼,终究也并非那么界限分明。
      修士的魂魄比之凡人更为凝实,可茹风露的魂却已是虚实掺半,三魂七魄都隐隐有崩裂之象。地气灼焚,他痴愚地徘徊,似笑,似哭,似痛。

      朱悬骨心中酸涩:“凡人行善积德,多图善报;你早知必下地狱,又为何营营碌碌这一生呢?”
      他将灵桃木柄一划,点入魂魄,魂魄便慢慢凝成了一只眉眼具现的木人。可待到出谷之时,如果茹风露仍不能找回意识,一出界碑,必然因阴气消减而魂飞魄散,恢复成灵桃木柄。

      朱悬骨背起茹风露蒙昧无识的木人,一步步往那遥远的出口走去。
      无数的怨魂,一波又一波的冲上来,砍杀不尽。他们好像要被这些浊恶的鬼魂、这狂乱的尖啸淹没了。
      天下至恶至浊之地,这条无明的路,一眼望不到出口,眼前只是暗无天日。

      他以气凝剑,不断斩开那眼前的怨魂,已不知挥了多少次。繁复的剑光中,手,早已麻木,鲜血淋漓,更引得无数恶鬼争食;眼,早已朦胧,分不清鬼与人,记忆与现实了。
      “可我怎能留你因为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的诅咒,湮灭此地?”

      朱悬骨剑尖点地以支,剑气凌厉一发逼退众鬼,趁喘息间拭去嘴角血迹。这条仿佛无穷无尽的路,他心知无论如何一定要走下去。

      这一次,不是别人将他拉回人间了,而是他自己逆道而行,背着一个近乎被地狱同化的魂,苦苦支撑。如磐道心坚定之下,竟连沉郁的怨气都纷纷辟易,剑削在恶灵上,如有实一般。
      仿佛去了沉疴,他平生第一次地无比清明。

      一直以来,茹风露防贼一般防着他知晓百鬼衢之事,更怕他贸然接触这般凶煞,影响心性,只叫他修习平正道术以压制。而他身上缕缕怨气,本就是自这绝望鬼狱逃出,自然更是避而远之。
      却不知,正似当年裁风主门下也难抑天性的鬼,怨气可疏不可抑。其实,这侵染灵识的怨气,非得自身直面之下,剖得分明,才能真正祛除。
      他如今恍然的是,这些年他手上不断染上的血腥,有多少是出于他本心呢?

      可早已谈之无益了。
      那些人死前的惨叫与怨恨,还如在眼前。他无法辩解一丝一毫。
      眼见着无数惨死,那时尘封的哀恸一时间都鲜活过来,刺心切骨。

      朱惟微这个人缺席了这么多年,真的还在吗?当纵览此生,作恶的部分远远多过那微末的本心,不属于你的意志大半个人生被认为是你,你与这些怨念又还有什么区别?
      我便是恶鬼,我便是罪愆,我便是地狱在人间吧。

      “师父,你看这彩蝶,被这蛛网粘住了,你慈悲为怀,怎么却视而不见呢?”
      “蜘蛛捕食蝴蝶,本就天道,我若救了这彩蝶,那蜘蛛就可能饿死。那我岂不是又陷蜘蛛于不义了?”
      “猛虎食人也是天道,那师父救是不救呢?”
      “自然救。”
      “呵,只因为师父是人,不是蝶吗?这慈悲心,原来也是分别心。”
      茹风露却摸摸他的头,“小惟微,为师不敢自诩悲天悯人,只是循道心而行。慈悲是难事,有余力不难,难在世途倚伏,尘网牵缠,便如这蜘蛛食蝶——你怎么知道,这慈悲之下,不是造恶祸端呢?”

      “师父,我是你证道的果吗?”证你慈悲的大道。
      茹风露的头搁在他肩上,无知无觉。他不断地和他絮絮叨叨,希望能唤回他的意识。这些话遗忘了许多年,似乎已然太迟。
      一路低语,一路沥血。没有辩解,没有忏悔,他只是回忆着,那片再也不可见的林泉。

      这段路,才回转一半,他的腕骨、髌骨已经移位,只用一道气劲强自前行;而怨魂却越来越聚集,步伐越来越慢。
      地热炎炎,剑光如织,他手背上忽感一点凉意。
      背着的人一动不动,眼中却掉下一道清泪。

      朱悬骨的手掌已被啮去大半,恶鬼啜食血肉的窸窣之声,无异于逼命的擂鼓。再是不甘,难道真的,终究要饮恨于此?

      茹风露躯体僵直,无力垂落的手上,那小指却不断地颤抖着,在朱悬骨手背上艰难地划画着,透出一份唯恐来不及般的心境。正是个“我”字。

      “道阻且难,师父,你这一生果真是奔波得……咳!……徒劳,天亦不怜,终究难逃此地。”
      剑光,已是明明暗暗,每一步前行,都是带血的足印,惹得怨鬼纷乱啃噬。

      小指如在震颤,歪斜着,很久才划出那个“不”字。

      “……你活人无数,可又有谁来救你?也对,滔滔红尘里,你救得的人不过是沧海一粟。”
      剑锋一转,剑芒又是一盛,可迎面斩不尽的鬼魂,却令他不断伤上加伤。得要走到何时,伤到何处,这个浑身浴血的人才会倒下?茹风露的意识已回,出口将近,朱悬骨心知,但余一分气力,他也要往人间走。

      这条路,或也是他的证道之路。
      小指再停驻,那是个“怨”字。

      倏地一道光自远方疾驰而来,鬼气辟易间,未闻其声先闻其人,“……是何人引动百鬼衢乱象?欲颠覆鬼狱者,凤某不容横行。”
      随后眼前是流华玉箫,凤从游自外行来,足踏虚步间,凌厉气势尽出。可待他行近,不由满脸愕然。

      朱悬骨满脸血污,却低低地笑了。
      “沁花河之主,将茹风露带回人间,好生将养,若有机缘,替他恢复人身;届时,也请他忘记与我有关的记忆吧。”

      朱悬骨递过去时,那只小指还在艰难地比划着下一字。
      他轻快道,“快走吧,小心真气耗尽,回头不得。”

      凤从游这才认出了朱悬骨,终究神色复杂地道:“……你不走吗?”
      朱悬骨道:“天下尚欠他太多,我却欠天下太多。”

      他退了一步,剑尖插入地上,凤从游眼见他反手自封穴道,剖灵抽思,散去半身真元,尽数流入木人。“此半身真元,全付师父寿元,算作不肖徒弟谢过师父恩惠;此残躯,无颜再见天光,我将守此百鬼衢中,众鬼皆苦,我愿舍身求法……我何其有幸,有此恩师……”
      朱悬骨口中已不再呕血,不是伤止,而是已无血流经脏腑了。

      他反手握住剑柄,“……万象森罗,不离两仪;百法纷凑,无越三教……”地上随之漫开无数符文,恶鬼仍在啃噬着朱悬骨血肉,却无碍阵法清正之气,在鬼蜮之中缓缓散开……

      百鬼衢的界碑前,凤从游终究亦是萧然叹息,“他亦有幸,有你这个徒弟……”
      三百年多少不可为人道的悲欢,起于此,也终结在这块赤字界石上。从来人情反复,命运无常,犹如车转毂,手藏钩,幽微渺茫。
      一念辗转,便起慈心;一缕魂消,原是得其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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