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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冻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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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不冻泉上,自娑婆境涌出的泉水仍然在汩汩流下,叮咚清脆。人去楼空,草木峥嵘不再;微风过境,只余老木生出愁云惨雾。
数十年前,此处还是花木葳蕤,人间清境。
道难仙拂尘一扫,卷下了少年朱惟微手中的剑。朱惟微因他这举动僵立原地。
“你不可用这种阴戾路数的剑法。”茹风露执着麈尾道。他分明好脾气,朱悬骨从未见他如此生硬语气,几乎像是命令。
“可师父教的剑法,我学不来,我使出的剑根本聚不了灵气……”
“修炼一途,岂是一朝一夕?你初学基础而已。勤加练习,生涩自去,不可入此旁门。”
朱惟微看着道难仙走远的身影,眼里浮出点嫉恨的血红。他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间滴出鲜红来。
又是此话搪塞。
朱惟微早已确信,自己在茹风露所传的功法上必然绝无建树。即使是玄门最普通的杂役弟子,用剑数年,也早就能引灵气入剑,而他甚至连灵气都难以聚集。
这其中灵气运转他看得通透,可自己引灵,却是从来如有莫名阻塞一般。他本以为是自己天赋低微,常山朱氏玄门世家又如何,松柏后身化为樗栎庸材也是常事。可后来他见了诡道的修炼法门,却才明白自己天赋所在,原来朱氏不是出了个庸人,而是该出个鬼修。
天下大道三千,一气万化,修炼一途上鬼修也并非禁忌,“鬼修”和“鬼”是两码事。
“鬼修”乃是修士比起灵气、清气,更倚重鬼气、阴气、怨气等等修心证道,此等浊恶之气有伤阳气,所以世上鬼修往往满面病容。但如此浊气却有助于修士参悟生死大关。
而“鬼”是人死后的精魄,头七内被阴司拘去轮回,那别有怨恨难消的,阴差拘不去,便为祸世间。玄门中人除妖降魔,这等凶煞恶鬼,往往被封进那百鬼衢去。
可茹风露不道缘由,却总是阻挠,明令禁止他修诡道术法。
他既不解缘由,终究便这样一点点走向了深渊。
朱悬骨提着灯,照在不冻泉上他少时的居所。
他心中那种困惑而奇异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他感到灵台里酝酿着什么变化。可这种困惑、清明、混沌、疯癫、杀意、悲哀的交织,令他下意识地避免去直面这问题,只是往前走,徘徊在尘世间看着时移世易。
时隔多年,这巨大被遗忘的影子,终究要慢慢地浮上水面,把神识捞起,让他震惊无言地看着过去的荒诞悔咎。
不冻泉上万籁俱寂,连风,都凄微无声。
那临水的阁子是茹风露往日待客之所,朱悬骨蓦然见里面燃起一粒灯火如豆。
他忽地心中一颤,一点点迈着僵硬的步子,不声不响往那水阁去。
那水阁中却没有羽扇煎茶、好整以暇的茹风露,只有几个难民躲藏其中,正挨着睡在那积灰的蒲团上。蟢子在这昏暗室中织网,栝楼四处攀爬,藤蔓挂上了横梁,地鳖不时从洇湿墙角爬出。
朱悬骨周身鬼气缭绕,抬手便欲杀人,片刻间转念又收回了手。人血一溅,不更是脏了这地方?他看了看,又走开了去。
流光徘徊,北斗倚阑干,朱悬骨握着灵桃木柄的掌上一阵阵痒意,又转为刺痛,他明白这是如此滥用这禁物的业力使然。
他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剥落。
血肉模糊,师父的魂即使回来了,大概也认不出我。朱悬骨心想。
可转念想到这数年间自己的所谓,他大概早已认不出我了。又岂和相貌有关。
他转完了整个不冻泉,那引魂灯仍是空空地燃着幽光,悠悠照一遍前尘。
“洗得尽的。洗罪只在一念之间,世上没有什么罪过是洗不尽的,只是需要报偿。很多人只是未曾接受过自己的罪……他们甚至以自身罪业为乐啊……”
他感到妙极了。
手上脱落的血肉不觉得痛,竟仿佛是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这数年来满手血腥被剥落了一般。
正是春日迟迟,竹炉汤沸火初红,茹风露在煎茶。朱惟微给他从阁边打了一壶泉水来。
茶香四溢,“《茶疏》有云:‘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不冻泉水是源出娑婆境内的水精,我们这正是占了此地便宜,”茹风露笑道,用竹筴环激打着沸水,倒下茶末,“水已二沸,好徒儿,三沸便由你来吧。”
朱惟微看着窗外叮咚泉水,问道:“师父,那不冻泉的水又流去哪里了?”
茹风露还是满面春风,可朱惟微对他熟悉已久,便知他这笑是如何忽然冰冻了。
水有来处,自然就有去处。师父,道难山上这股寒天不冻的泉水流到哪里去了,就有这么难答吗?
“呵呵……”朱悬骨咯咯地笑,又似哭丧。失了主人的不冻泉没有了阵法,原来隐藏的秘境轻易便被找到了。朱悬骨循着泉水流向,到了一处洞口,一迈进那境中,天塌地陷,显出一座隐藏的枯萎林木,林中无风无迹,无天无地。
一个干瘦的盲眼老头,持着扫帚在这之中扫那一地的枯叶。
朱悬骨伸出手,捡起一个地上的骷髅头,缓缓地,无声地,裁风林中这封藏的旧事,就这样流进他灵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