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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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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彭家庄与二十年前彭如愿出生的时候相比,可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从彭如愿离开彭家庄到县城上高中开始的三、四年间,彭家庄的变化更是日新月异。
从县城到彭家庄开通了旅游线路,来彭家庄看胡杨的游客增多了,村民的收入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家境好一些的都买了私家小轿车。
彭如愿的二姐彭如花与二姐夫彭新宇开着自己家新买的吉利汽车,到县城去接彭如愿回家,一眼看到彭如愿身边跟着的爱丽丝,诧异之情写了满脸。
彭如愿赶忙上前解释:“她叫爱丽丝,是美国人。”
还没等彭如愿说完,彭如花就抢过了话头:“这我们都知道,我们去年见过面。只是,她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呢?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没有、没有,爱丽丝是我们学校的,她对咱们的宗教信仰有着特别的喜好,她想去做深入的了解。”彭如愿心中早已想好了托词,说起来毫不费力。
经过最近几年旅游业的快速发展,彭如花见识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的各种偏好,对彭如愿所介绍的爱丽丝的喜好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觉得游客一般都在五到十月间来这里旅游,这隆冬季节,天寒地冻的,基本上没有什么游客。便对着爱丽丝略带歉意地说道:“我们这里冬天条件很差,你一定受不了的。”
爱丽丝微笑着做出了一个代表胜利的手势,一边信心满满地说道:“我一定可以的。”
一行四人驱车前行。路上行人与车辆都很少,站在道路两旁的树木早已掉光了树叶,只剩下干枯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被风吹断的细小枝干洒落在公路上,小车驶过,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车速不敢太快,二百公里的路程要走四个多小时。
初离开县城,周边环境还好一些,树木与村落时隐时现,渐渐地,没有了村落的影子,透过公路两旁的护路林望去,只有一堆一堆的由沙石堆砌而成的小丘与背风处爬地长着的枯黄的野草。
满以为这么恶劣的戈壁荒漠环境能让爱丽丝心生恐惧,谁知爱丽丝却异常兴奋地叫着,要让彭新宇停车,她要去外面感受一下人类形成之前地球的原始风貌。
在爱丽丝的渲染下,彭如愿也走进了车外的世界。
这里的视野更加开阔,公路两旁的树木已被低矮的、枯黄的草丛取代,这些草丛是筑路工人用铁丝网固定在沙土中的。走出草丛,脚下是沙粒与石块相互交融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色彩是单一的,是介于灰与黄两种色彩之间的那种色彩。
爱丽丝穿着红色羽绒服,跑向了那个色彩单一的世界。
“人类形成之前,地球上一定是这个样子的。”爱丽丝边走边说。
“你怎么知道的?”彭如愿不敢与爱丽丝跟得太近,以免让彭如花看出破绽,只能远远地大声回应着。
“我在电视上看过火星表面的图片,和这里差不多。”爱丽丝也大声地说着。
“那你是说火星上也能诞生出生命。”彭如愿对爱丽丝广博的知识面一向是很佩服的。
“那倒是不一定,形成生命要有很多条件。”爱丽丝说话还算严谨,自己不确定的事是不敢妄下断言的。
车上的彭如花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你们还回不回家了,这荒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
车下的二人上车后,小车继续前行,公路两旁的景观也在爱丽丝的描绘下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些景观的彭如愿受爱丽丝的影响,透过小车的玻璃一直盯着外面的世界看。
满眼荒凉的世界里,远远地有一棵粗大的胡杨树,突兀地出现在了彭如愿的视野,彭如愿心中竟产生了见到母亲般的喜悦。这棵胡杨树歪着树身,裸露着树根,长着为数不多的几枝扭曲缠绕的枝干,遗世独立般地矗立
于此,应该已达上千年之久,这是怎样顽强的生命力啊,这种力量似乎透过小车的玻璃传递到了彭如愿的身上,彭如愿感到心中有股力量在升腾。
渐渐地,地平线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胡杨树,小车进入了头道河流域。一转眼,成片的胡杨树从车窗外掠过,彭如愿熟悉的环境来了,每一棵树都好像在传递者温情,些许激动的泪水在彭如愿的眼中打转。
爱丽丝更像这里的主人一般,亲切地介绍着:“你们看,这里的自然环境多么神奇,就像从火星过渡到了地球。所以我觉得火星与地球的距离只有一滴水。”
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应爱丽丝的话题,任由爱丽丝天马行空般地发挥:“假如人类能把一定数量的水运到火星上,再制造一个封闭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种上胡杨树,慢慢地就可以改变火星的气候了。”
爱丽丝还没有说完,小车已停在了彭如愿家门口。
彭听雨听到小车的声音,急忙跑了出来,拉着半年没有见面的儿子嘘寒问暖,竟没有注意到彭如愿身边站着的爱丽丝。
爱丽丝主动上前问候:“阿姨好,我又来了。”
彭如愿在爱丽丝面前也不好意思妈妈如小孩子般地对待自己,急忙挣脱妈妈的手,边从后备箱往外搬东西边介绍说:“爱丽丝是我们学校的,她要考察我们的宗教文化,就和我一起回来了。”
彭听雨对待客人一向是非常善良友好的,况且爱丽丝还是彭如愿领回来的,急忙满脸笑容地转向爱丽丝:“来了好,来了好,快进屋,你看外面这冷的。”
屋里的炉火烧得旺旺的,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锅里炖着新鲜的羊肉,羊肉的香味弥漫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全家人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晚饭,手抓饭是必须有的,还做了大盘鸡,烤包子等,简直比过年还要丰盛。
爱丽丝就像家里的成员一样,帮着干这干那的。彭听雨为了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一般是不拒绝客人参与到家庭事务中的。
彭如愿放假回来,在彭家庄也算是喜事一桩。晚饭过后,明月初上,陆续有亲朋好友来到彭如愿家,院子里的篝火已经生起来了,举办一场隆重的篝火舞会是对彭如愿最高级别的欢迎仪式了。
大家都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女的,一般是长裙短靴,男的,一般是肥裤长靴,爱丽丝也穿上了一件彭如月以前最爱穿的红呢子长裙,跟在队伍中间。
新疆维族的舞会向来是不拘一格的,有单人舞、双人舞、团体舞,只要跟着节奏跳就行了。
彭如愿一改在学校里留给爱丽丝的拘泥呆板的形象,变得生动而活泼。同龄的女孩子都排着队邀请彭如愿跳舞,彭如愿也是来者不拒,长筒皮靴底部钉着的铁钉伴着音乐的节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节奏声。
彭新宇的爷爷彭改良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外号“彭照片”,是解放初期镇上唯一一个会照相的人。镇上人们所有值得纪念的时刻,结婚啦,孩子过百天、过周岁啦,家人团聚、老人大寿啦,都要找彭改良照相。彭改良天生一副吉祥喜庆的面孔,不管多么害怕照相的孩子,经彭改良三逗两逗,都会被逗笑的,也不管表情多么严肃的中年人,也都愿意配合彭改良的指挥,做出各种平时羞于呈现的表情与动作。彭改良逗人,不仅仅会说一些让人发笑的话语,更多的是会做出许多让人发笑的动作与表情。
彭改良六十岁退休后,代表着“彭照片”时代的结束,但却不能代表彭改良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彭改良把他喜庆的面孔、让人发笑的动作与表情发挥在了各种各样的舞会上。
彭如愿家今天的篝火舞会自然少不了彭改良的参与。舞会上最受欢迎的舞伴除了彭如愿外就是彭改良了。
彭改良七十多岁了,红润的脸上长着雪白的胡须,个子不高却身板挺拔,精神劲儿堪比年轻人,跳舞时头上戴着一顶红色毡帽,帽子后边还用红绳系着两个绒球,绒球随着彭改良的跳动上下左右的摆动,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爱丽丝不太会跳新疆舞,彭改良为了让爱丽丝尽快熟悉新疆舞的精髓,总是围绕在爱丽丝的周围,帮助爱丽丝调整舞步,就像是爱丽丝的慈祥的爷爷。
经过彭改良的悉心教导,没过多久,聪明的爱丽丝就能够跟上大家的舞步了。
皓月当空,篝火通红,望着舞会中一张张热情幸福的笑脸,爱丽丝感到有一种大家庭的温暖包围着自己,这种温暖驱散了严寒,驱散了孤独,让爱丽丝再一次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舞会结束后,爱丽丝住在了彭如愿的隔壁房间,两个房间的后墙是连通着的火墙。
装火墙取暖是彭家庄居民最近几年才时兴起来的取暖方式,以前是生火炉取暖,每个房间里生一个铸铁火炉,火炉上架着由薄铁皮卷成的烟筒,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往火炉里加煤炭,煤炭燃烧产生的煤烟通过烟筒抽到户外,这种取暖方式不仅很费人力,并且从烟筒里溢出来的煤烟还很容易把房间里的东西熏黑,最危险的是煤烟里含有的一氧化碳很容易使人中毒。现在改成了火墙取暖,在房间的后墙边建一个专门的伙房,伙房里盘一个大的炉台,炉台里的煤炭燃烧产生的热量既可以做饭,又可以通过连接在房间后墙的管道输送到各个房间,使每个房间都能得到热量。这种取暖方式避免了在每个房间生一个小火炉取暖的弊端,但仍然是一家一户烧煤取暖,比城市里的集中供热差了很多,并且在半夜,大家都睡觉的时候,没有人往炉台里加煤,火墙的温度就会降下来,住在屋里的人就得加厚被子取暖。
彭如愿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自然是能够适应这种取暖方式的,但考虑到爱丽丝从小生活在美国,那里不仅有集中供暖,还每个房间里都装有空调,可以随时调节屋内的温度。现在让她住在这种冷热不均的房间,她怎么能够适应呢?
彭如愿思虑再三,很想半夜起来往炉台里加些煤,但他终没有那样做,一是不想让家人觉察出来他对爱丽丝特别的关爱,二是他这次领爱丽丝回来,本就是为了向爱丽丝呈现他们这里恶劣的生活条件的。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彭如愿穿好衣服,走到爱丽丝房间的门口,想听听爱丽丝有没有在房间里发牢骚,埋怨他们这里恶劣的取暖条件。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彭如愿不便进去,径直走到了伙房。
彭家良与彭听雨已经在伙房里忙碌早餐了,炉台里的炭火也烧得旺了起来,看到彭如愿走来,彭听雨关切地问道:“愿儿,昨天晚上没有冷着你吧?”
“没有,我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早就习惯了,就是不知道那个爱丽丝怎么样了?”彭如愿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说着。
“你是说那个洋妞吧,她们洋人比咱们耐冻,人家早就起来了,让我告诉你,她要去看看冬天早晨胡杨树上的白霜,这哪有什么白霜呀?”还没等彭听雨说完,彭如愿就急急忙忙的往胡杨林去了。
“早点回来吃饭。”彭听雨的声音追上了彭如愿的耳膜。
头道河的河面已冻得瓷瓷的了,彭如愿无心注意那些冰面,只一直向胡杨林的深处走去。虽然是在树林里,但冬天的树木,叶子都已掉光,树干也像脱了水一样,变得干瘪了许多,因此,这里的视野还是比较开阔的。
没走多远,彭如愿就看到了那若隐若现的红色,心情竟有些小激动,小跑几步,就到了红色旁边。
彭如愿没有开口,他想先观察一下爱丽丝的面部表情。
“你们这里的早晨,树上怎么没有白霜呢?”爱丽丝一见到彭如愿就急忙发问。
“我们这里可是戈壁荒漠地区,是世界上最缺水的地方之一,空气很干燥,哪有什么水分能凝结到树上。”彭如愿想看一下爱丽丝失望的表情,故意加重语气说道。
“没有白霜也行,你看这早晨的胡杨树是不是与白天的胡杨树不一样呢?”爱丽丝迟疑了一会儿,只稍微消化了一下彭如愿所说的常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失望的表情。
“这爱丽丝还真是一个乐观的人。”彭如愿这样想着,越发觉得爱丽丝的可爱,便也饶有兴趣地观察起了冬天早晨的胡杨树。
冬天的早晨,最大的特点无非一个“冷”字,在冷的环境里,胡杨树树皮上的皱褶似乎更深了,那东倒西歪的枝干也显得更干更脆了。
冬天的早晨,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静”,是万籁俱寂的静。整个树林里,除了自己与爱丽丝俩人以外,再没有别人,好像连所有的小动物也都进入了冬眠。这种静,不仅体现在没有人与动物的干扰,更体现在没有太阳光的干扰。
在太阳光下,胡杨树的色彩是灰蒙蒙的,是与大地和天空混为一体的。没有太阳光的早晨,在蓝靛靛的天空下,胡杨树的灰好像增加了金属的成分,变得凝重了。这种凝重似乎更能承载千年岁月的传承,更能寄托先辈顽强拼搏的灵魂。
彭如愿望着爱丽丝纯洁的双眼,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是爱丽丝唤起了他对家乡、对胡杨树从未有过的如此深刻的爱怜。
爱丽丝看彭如愿不说话,便又滔滔不绝的说开了:“早晨的胡杨树看起来更有力量,更能体现胡杨树顽强的生命力。你看,它的枝干好像变得像铁棍一样坚硬,它的根系也像浇筑在大地上的铁水似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撼动它。”
彭如愿也深有感触地说道:“你说得对,越是寒冷,越能体现出胡杨树顽强的生命力,就像我们人一样,只有克服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才能成长为有担当的人。”
彭如愿忽然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说起克服困难,昨天晚上没有冷着你吧。”
爱丽丝看着彭如愿关切的双眼,感觉有一股暖流透过寒冷的空气流进了自己的心田,便有些娇羞地说道:“是有些冷,加上被子后又太重了,你不会是专门跑来问我这个问题的吧。”
彭如愿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自从与爱丽丝相处以来,自己从来没有心无旁骛地、毫无顾虑地与爱丽丝相处过。并不是觉得爱丽丝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而是觉得爱丽丝太好了,太完美了,自己的“灵人”身份限定了自己不能离开故乡,而故乡恶劣的自然环境与原始的宗教信仰都会给爱丽丝造成很大的困难,尽管爱丽丝一再强调,她不怕环境的恶劣,她也十分喜爱他们这里的宗教信仰,但彭如愿觉得那都是因为爱丽丝对那些困难的认识不足,当爱丽丝亲身经历那些困难的时候,一定会被那些困难吓倒的,到那时候,爱丽丝一定会后悔的,而让爱丽丝后悔是自己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后悔。
也许是彭如愿太执拗于这个问题了,现在爱丽丝只说了“晚上有点冷,被子有点重”,彭如愿就觉得爱丽丝遇到了不可克服的困难。赶紧伸手摸了摸爱丽丝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道:“幸好没有发烧,咱们吃完早饭后,就让我二姐夫送你去县城吧。”
还没等彭如愿说完,爱丽丝的眉头就紧蹙在了一起,脸上也仿佛布满了愁云,显得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怎么,我才来一天,你就要赶我走。”
彭如愿见爱丽丝有点生气,急忙解释说:“我不是赶你走,我是怕你住得时间长了,晚上冻感冒怎么办呢?”
爱丽丝听彭如愿这么说,紧蹙的眉头立即就舒展开了,脸上的愁云马上被笑容取代,淡定地说道:“没事,晚上冷的话,加盖被子就可以了,你们不都是这样的嘛。”
彭如愿又说道:“被子盖多了会很重的,你不习惯,我们都是从小习惯的。”
爱丽丝觉得彭如愿实在有点小题大做,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实在没必要这么担心,被子重点儿,这么小的一个困难,根本就不会为难到我。我们国家达到现在的生活水平,也仅仅是近几十年的事情。我爸给我们讲,他小的时候,家里能有一个壁炉取暖就已经很好了,壁炉取暖和你们这里的火墙取暖原理差不多。我曾经非常向往我爸生活的那个时代,觉得家里有一个冒着红色火焰的壁炉是一件非常烂漫的事儿,现在,这件烂漫的事儿在你们这里实现了。”
爱丽丝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彭如愿担心的影响爱丽丝生活质量的取暖方式反而成了一件浪漫的事儿。这爱丽丝的思维方式总是超出彭如愿的预期。
东方的太阳照上了树梢,像铁棍般坚硬的枝干吸收到太阳的光与热,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坚硬了。
彭如愿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拉起爱丽丝的手往家走去。头道河上瓷瓷的冰面承载了彭如愿多少美好的回忆,彭如愿一边拉着爱丽丝的手在冰面上滑行,一边给爱丽丝讲述那些发生在冰面上的童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