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阮南粥

29、坠落

　　左柚微愣神，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一个人。

　　况且他给自己的感觉有点凶。

　　“抱歉，我实在不记得了。”

　　“我们之前大一在一个班。”

　　这下她更讶异，她们师范班的学生有来派出所工作的吗？

　　见面前的女孩实在想不起来，男人也不再卖关子：“大一时我退学了，重新参加的高考。”

　　左柚终于从记忆角落里想起这么一个人，她睁大眼睛：“你是裴震?”

　　是那个和班里同学起过冲突，又经常逃课的裴震?

　　她记得他大一留的头发挺长，遮住眉眼的那种，看谁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裴震轻笑，指尖的烟味顺着冷风刮到女孩脸上。

　　左柚微微咳嗽了两声，问他：“你当年从京大退学，是考去了警校吗？”

　　“嗯，本来我想继承母亲的衣钵，去西部支教，但学了一年，感觉自己很不适合这个专业。”

　　还变得越来越孤僻暴力。

　　“你母亲是支教老师？”

　　“那是她的毕生追求。”裴震说这话时看着远处如墨一般稠浓的夜色，似乎在回忆什么，“但我高二那年，支教地区下了大雪，她去上课的路上发生意外，不幸去世了。”

　　左柚心脏揪紧：“对不起。”

　　“没事。”裴震将燃得差不多的火星捻灭，“我从京大退学，一年后考取了警院的刑科技术系，现在在派出所实习。”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院里元旦晚会的舞台上。”

　　他清晰地记得她娇俏的模样，也记得她亮晶晶的眼眸往他那边看。

　　带着颊边醉人的梨涡，那一晚他像是喝了假酒。

　　左柚轻眨眼皮，不是很想回忆大一的事。那时她刚入校不久，怀着对大学生活的期待参加过很多社团活动，但没想到下学期卷入和温妍的宿舍纠纷中，那段时间她频繁地丢东西，甚至床下放的鞋子都被剪出一个窟窿。被孤立又不能换宿舍，只好拿着自己的奖学金去校外租了房。

　　“我们当时还对视了，你不记得了吗？”

　　“抱歉。”左柚拂了拂颊边的碎发，感到有一丝尴尬。她刚被骗了这么多钱，哪来的闲心叙旧。

　　“裴警官，那些钱还能追缴回来吗?”

　　裴震略略沉吟，安抚她：“案件我们会尽全力侦破，请相信我们。”

　　左柚颔首，知道这是安慰人的话，不想再多聊，回了句：“那我就先走了。”

　　裴震抽出胳膊：“天黑了，我送你回去吧。”说完去一旁的车棚中开出一辆便车，停在左柚身旁。

　　左柚坐上车，空气里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汗液的味道，让她感觉有些不舒服。

　　“我开一下车窗。”

　　“晕车?”

　　“嗯。”

　　裴震把车窗降下：“你住在哪?”

　　“盛世京华。”

　　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那里不是新开发的富人区么？”

　　左柚握着安全带，低敛着眸：“我男朋友住在那。”

　　驾驶座上的人微挑眉，没有接话。

　　汽车汇入车流中，左柚不住紧咬着下唇：“我被骗的事，是不是还会通知学校?”

　　“会通知到院级单位。”

　　她双眼孔猛然剧烈地收缩，不自主地揪紧衣角：“可不可以将我的信息打码?”

　　她根本不敢想象这件事传出去的后果。

　　裴震盯着前方的路况，尽量用安抚的语调让她放心：“我们会尽力保护报案人的个人隐私。”

　　*

　　从车上下来，冷空气吸入肺里，左柚像喝了清凉的薄荷水。她微蹙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被风一吹阵阵发凉。

　　以后该怎么还这几十万的欠款?

　　手机屏幕上像落上雨点一般，怎么都擦不干净，她模糊着看见一个视频号推送了条消息。

　　“xx大学女生，在网上裸.聊被骗六十万，我该怎么办?”

　　点进去，发视频的女孩像是崩溃了一直在哭，断断续续说自己下载了一个什么深夜聊天app，被对方骗钱又骗心，最后告诉父母寻求安慰却吃了闭门羹的事。

　　弹幕里本来是清一色的鼓励，怕女孩想不开，但当女孩谈到家里父母和弟弟对她的冷脸，自己感到很委屈时，弹幕风评瞬间转向。

　　［父母也很无辜好吧?你为什么要责怪父母呢？］

　　［还不是自己防范意识低，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铁饼。］

　　更有甚者在说风凉话：

　　［你马上就会成为x大名人喽。］

　　［期待你的更新。］

　　左柚只看了几条，便摁下电源键。她心里很乱，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女孩刚刚绝望的脸。

　　她的情况不比别人好多少。

　　只有年前的工作入职成功，她才能有喘息的机会。

　　欠下的款只能慢慢还了。

　　不断地做着心理暗示，等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她才顺着小区的绿化带往家里的方向走。

　　远远地，她看到别墅里亮着灯光。

　　今天是他们刚刚在一起的第三天。

　　左柚用手给眼睛扇了扇风，确保干涸到没有一滴眼泪后才进大门。

　　刚进门，她看见江述穿着黑色的运动衫，手里拽着牵引绳。

　　“你要出去吗？”

　　江述颔首，走到她面前神色一顿：“你身上怎么有烟味?”

　　“...我打车回来的。”她低垂着眼睛，生怕在他面前露馅。

　　所幸江述并没有多问，神色淡淡地让她先去洗个澡。

　　身后传来关门声，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客厅，路过餐桌时，她忽然想起点什么，转头去看桌面。

　　上面被擦得一尘不染，没放任何东西。

　　她上午接到警局电话就匆忙出去了，并没来得及吃他做的早餐。

　　她快步走到厨房，看见自己印着西柚草莓的餐具已经被洗干净放到了橱柜里。

　　所以他刚刚，是生气了吗。

　　左柚眼眶微红，感觉对不起他的好意，但这会儿她脑子很乱，完全没办法收拾好情绪去面对他。

　　身上还残留着车里的烟酒味，她拿着换洗衣物进了浴室。

　　水流声哗哗响起，几秒钟就把身上打湿。她仰头迎着水流的冲刷，有水珠渗到眼睛里，疼得她几乎要睁不开。

　　忽然想起在派出所时民警告诉她的话：“这个叫心碎小狗的网友很可能是个惯犯，和对面的客服一唱一和来迷惑你的视线，这类案件我们接触过很多。”

　　“所以你当时汇款的动机是什么？”

　　为什么会给只认识几个月的人汇款?

　　左柚蹲下身，抱住膝盖。

　　她想起自己六岁上一年级的时候，大年三十前一天，她弟弟左钱刚过完五岁生日。

　　过年的亲戚围满了一桌，看上去很热闹。吃年夜饭时，不知哪个亲戚说了一句：“都说小时候女娃长得高，左钱，你站直了和你姐姐比比，看看她是不是长过你了。”

　　两个小孩站在堂屋客厅的电视机前，左钱站得笔直，左柚则微微曲起膝盖。以往她如果站直比弟弟高，那肯定会被杨书荣私下里克扣伙食，因为她不止一次看见过弟弟在灶台前大口大口啃鸡腿了。

　　左柚微微弯弯腰，眼尾却扬了起来：“我没他高。”

　　下一秒客厅里充满了笑声。

　　但紧接着，左钱忽然伸出手摁住她脑袋，使劲往下一压——

　　左柚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矮子，就是没我高！”

　　客厅里的笑声更大了。

　　左柚手指扣着面前湿漉漉的瓷砖，脸上不知是水流还是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

　　她只是想多个人来关心自己而已，对自己无缘无故好的人，她根本来不及分辨里面是虚情还是假意，只想汲取片刻的温暖。

　　当时对方一反常态地不停催促她提现，早就扰乱了她的思路，让她不知不觉中掉入了陷阱。

　　说到底全是她自身的问题。

　　左柚脊背不断被水流冲刷着，她哭得眼睛很疼，偏偏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些钱要多久才能全还上呢，她还有那么多利息要付......

　　直到浴室的玻璃门被敲响。

　　隔着玻璃门，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还没洗完么?”

　　已经在里面呆了两个多小时了。

　　左柚忙站起身，呼吸急促：“我马上就出来。”

　　擦干身子套上衣服，打开门，看到江述倚在玻璃门旁边。

　　他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兜头扔给她一条白色毛巾，胡乱替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发尾被扯得有点疼。

　　“坐下。”他掰着她肩膀，让她坐在梳妆台前，拿起吹风机调到热风中档，勾起她的发尾。

　　面前的女孩坐姿很乖，但心里明显是装着事。

　　连在镜子前都不敢和他对视。

　　长指故意触到她肩头，从肩膀一直摩挲到纤细的脖颈。

　　见她不自在地被他撩拨，江述心情也没有变好，舌尖顶了顶有些发痒的牙尖。

　　想咬东西。

　　指尖的发丝差不多被吹干，他抬起她的下颌，吻了吻女孩额头：“早点休息。”

　　左柚从镜中看着他出去，心里虽然吊着，但也没开口解释今天早饭为什么没吃。

　　她梳完头发躺在床上，盯着米白色的天花板发呆。

　　眼前慢慢地失了焦，她把被子拢在身前，心里什么都没想，一只羊两只羊地数着睡觉。

　　数到最后，她终于抓着被角睡着了。

　　梦里她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害怕得小腿直打颤，胸口处缠上藤条，勒紧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中惊醒。

　　“醒了?”头顶传来微哑的声音，“醒了就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