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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沧桑年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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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醉,你真的考虑好了?”清晨的阳光将空荡的办公室照得通亮。授课的老教授接了一杯温水,放在面前的茶桌上。
“陈导,我还是不去了。”俞醉将左手覆盖在紧握的右拳上,拇指顺着指缝反复摩搓。
“出国的机会难得,名额我一直在给你留着。”
俞醉就读的高分子化学算是海城大学的王牌专业,大学四年他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患病的外婆。虽然生活的琐事和感情的曲折时常包围着他,但他的成绩却仍被隔离在喧嚣的是非外。
自学院创办以来,化学系天赋出尘的人才算是凤毛麟角,俞醉算一个。大大小小的奖项他拿过不少,自大二开始,便连续两学期申请到了国家奖学金。
可那些钱,俞醉也在只在到账那天见过一次,后来就全给医院支付了半年的药物治疗费用。
陈教授心里心知肚明,俞醉不愿去的原因无非只有那一个。
老人的肾病是在俞醉刚入大学那会被检查出来的,因为伴有高血糖,老人不仅要接受早期的药物治疗,还要持续服用降血糖的药物。
起初一直在接受保守的慢性治疗,但两年后,老人出现了中后期的并发症,毫无预兆的晕倒在了楼下的花坛边,幸好路过的邻居撞见,才及时将人送进了医院。
当时,老人就躺在一片雪白的床单上,毫无血色的脸色与苍白龟裂的薄唇让俞醉第一次感到害怕。
“我已经考虑好了,多谢您的好意。”
“如此,可惜了。”陈教授也不再勉强,只是颇为惋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天太阳很大,俞醉办公室出来以后,就靠在走廊的落地窗旁,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感受那一生中寥寥无几的温暖。
落寞的背影,在漫天光晕中显得太过渺小,可他早就准备好了。
在透过闪着昏黄灯光的门缝,窥见掉落在脚边的离婚协议时,那关于抚养而争吵不休的相互推脱就已经将他从完整的世界摘除了。
在轻易被人遗忘的十年里,他没有一天感受过爱,无论是来自父母,还是自诩为是的爱人。
“俞醉?”朦胧中,他似乎被人轻轻地摇了摇,就像是坐在一条小船,晃晃悠悠,晕晕沉沉。
“俞醉,醒醒。”
来自耳畔边际地呼喊,让小船滑进深处的漩涡里。他承受着天旋地转的昏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那无比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曾摹绘过千万次的轮廓逐渐清晰。俞醉撑着头坐起,稍稍缓了缓接近混乱的思绪。
“你怎么在这?”他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顺带着喉间一起隐隐作痛。
顾衍微俯的前身徒然怔了怔,突然笑着指向自己的胸牌。顺着他的指引,俞醉瞧见塑料牌上印着六个大字:顾衍,住院医师。
博士毕业归来,他的确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俞醉木然地点了点头,刚想起身却又突然头晕目眩地跌坐回去。
“沙发睡一晚,压迫了颈椎。再加上淋了雨,有发热迹象。”顾衍抬手触了触俞醉额头的温度,递给他一支体温计。
“我还要跟主任查房,一会再带你去休息室休息。”这次他没再等俞醉开口便头也不回地带上了门。
然而病房外,顾衍却并没有走远。他站在窗边看了一会,看着那强撑的背影淡笑着同病床上的老人讲话,随后掀开床单为老人按摩因久躺而发麻的双腿。
一阵莫名的情感毫无征兆的涌了上来,顾衍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隐隐发闷。
离开的这五年,顾衍的每一天几乎都充盈在幸福的滋养里。他从不觉得分离会是令人难过至极的事情,起码在最开始的四年里,他没有一天想起过俞醉。
直到跟宋栎凉提出分手的那天,他独自走在洛杉矶的巨大暴雨中,灯火阑珊的日落大道将他与世间烟火隔离开来。他拖着消磨殆尽的疲惫躯体,看着便利店门口接吻的情侣,突然就想起了六年零七天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他与俞醉也是在这样的暴雨天,被困在二十小时便利店的门口。
“我们要怎么回去?”他半倚在俞醉的臂弯里,将两人紧握的双手改为十指交握。
“不回去。”
俞醉转身,笑着将人禁锢在身体与墙壁之间。面前落下一片阴影,身后的玻璃门隐隐映射出两人纠缠的身影。
“我会吻你,直到雨停。”
大雨在最脆弱的右心室无情地冲刷,他注视着宝马山花园的太平洋沿岸公路,偶尔飞过的海鸥仿佛带他回到了几十平米的老房内,听俞醉用低沉的嗓音念着《Stray Bird》中的一句诗:“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有一天,我们梦见我们相亲相爱了,我醒了,才知道我们早已经是陌路。”
加州满街的霓虹再入不了他的眼,那时他闻见咸涩的太平洋海风,好像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顾医生,林主任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新来的实习大学生抱着手中的病历本站在他身后,将他从不堪回首的过去拉了出来。顾衍垂着头,默默收回视线,他努力掩下瞳中的神色,随后作势理了理稍显褶皱的衣角,转身离去。
“什么时候来的?”
病房内老人靠在床头和煦地笑着,消瘦龟裂的右手从温热的塑料袋中拿出一杯豆浆递给俞醉后又顺势摸了摸他的额头。
“我一切都好的,你工作忙,不用总来的。我刚才听顾医生说你有些发热,一会吃完早点,你就回去休息。”带着温热的手心在他眉心留下刹那的暖意,带着后脑隐隐作痛的神经,似乎也被安抚不少。
俞醉笑着说好,手里搅动的豆浆已经半凉。他一边听着那满含关心的叮嘱,一边换过老人面前的纸杯。
“小鱼,这个顾医生就是你之前在医院实习的同学吧?”
顾衍的父亲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从大三暑假开始,他就一直在这实习。两人的关系,老人并不知晓,俞醉也从未提起。
“您倒记得清楚。”
俞醉洗完手从里间出来后,就坐在一旁的矮椅上削苹果。
老人看着电视上的新闻随口说道:“以前都是他带着我去检查的,但后来换了新的护士,就再没见过了。”
俞醉不置可否,随口说道:“他出国了。”
“那现在怎么又回来了?”就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老人的视线依旧被电视节目所吸引。
俞醉滑动刀片的手微顿,原本完整的苹果皮从中间断开。带着汁水的红皮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不知道。很久没联系了。”
“我记得你们以前关系很好,他还总是来帮忙。”
“不一样了。”俞醉一口一口地咬着苹果随意敷衍,虽然坏掉的果肉早被他剜去,可黑色的果核不经意在齿间碰撞,口腔仍弥漫上一阵苦涩。
吃过午饭,迟来的困意终于开始席卷他的神经,俞醉撑着洗手间内的白色扶手缓缓站定,可排山倒海般的眩晕来势汹汹,就在他双膝发颤即将向后仰倒的瞬间,一双温热的手掌牢牢将他接住。
逆光的咖色双瞳在眼睑留下一片暗影,顾衍架着他的右臂,一手撑墙,将人困在方寸之间。
“挂水已经开好了,我带你去休息室。”话音刚落,俞醉动了动唇,但还是被人先一步打断:“我不会再躲着你,但你也别对我避之若浼。”
病床旁的白色拉帘挡住了洗手间内的人影,老人的目光依旧紧随着电视嘈杂的声响,那被分割出来的方圆之地,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的呼吸。
顾衍就这么直直的看着他,眼神毫无躲避,像是在等他的确认。
算不上对峙的缄默,持续了片刻,俞醉侧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将人推开以表默认。
消毒水的气味一路蔓延至拐角的走廊。休息室内摆放着一张简单的小床,深蓝色的被单被打理的一尘不染,紧靠一旁的木桌整齐的摆放着几本医学用书,虽说没有窗户,但整洁的收纳让原本不大的空间看起来宽敞许多。
“坐。”顾衍从白褂的侧兜里掏出一瓶碘伏和一包棉签缓缓走至床边。
细长的手指从俞醉的后颈滑向衣前的第一颗纽扣。后背的部分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顾衍垂着头看见那白皙颈子上歪歪扭扭的创可贴。
揭起两边的胶带,红肿的皮肤有两处明显的裂口,结成的血痂附着在伤口的边缘。顾衍用碘酒给创面消毒,顺势用棉签将表层的血渍揭掉。
酒瓶落在俞醉后颈的那一刻,顾衍其实就在出租车里看着。
久别重逢的无措迫使他没勇气拉开那道车门,因而在俞醉转身的那刻,身后那刺目的猩红就重重印在了他的眼里。
“睡吧。”顾衍拿过准备好的吊瓶挂在墙边的挂钩上,紫色的细小针头缓缓推进手背的血管中。俞醉枕着柔软的枕芯将半张脸埋进去,自始至终没有看他。
做完一切,顾衍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木桌上。他偶尔侧目,看见的也只有俞醉侧身的背影。
那平稳的呼吸像是已经熟睡,顾衍无声的看了一会,随即将左手无名指上刻有“moon”的戒指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