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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劝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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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昨天开始,少年承担起“侍卫”这个身份后,除了练武、吃饭、睡觉、上茅房,便与陈知槿保持着不超过五丈,不低于三丈的距离,在角落里时刻保护她的安全。
“哑奴,你站那么远干嘛,没看见我和小姐正在剥刚刚煮好的栗子吗?都不知道过来搭把手,真是的!”知九站起身来,叉着腰,看着外面墙角处的少年,有些生气。凭什么她们两个在这里干活,他就在那里站着!
“不打紧,我们两个剥就够了,跟他生啥气呀。”少女扯了扯知九的衣裙下摆,心平气和地道。
“还有,小姐,您这千金之躯,干嘛非要亲手剥啊!”知九使劲扯回自己的衣服,瘪着嘴,又重新蹲了下来。
“你和我一起长大,都是知根知底的。我本就出身于乡野,这些事情也不是做一次两次了。再说了,我也不觉得累啊,打发时间嘛。”
“可是,这栗子壳儿万一把您割伤了……”
“那就擦药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哎哟,你就别生气了,我的好知九。”少女蹲着挪了几步,把头靠在知九的肩膀上,用哄小孩儿的口吻笑着道:“知九乖啊,待会儿剥好了,我做板栗鸡给你吃哦~”
知九难为情地别过脸,心里明明乐开了花儿,却别扭地板着脸说道:“你可不许耍赖!”
一时口快的知九,没注意自己已然忘了言辞上的尊卑之别,后知后觉的她刚刚意识到不对,少女却抢先开了口:“这样才对嘛!一天到晚小姐小姐,您您您的,我都烦!你要是当初听我的,听我爹的,听淳叔的,你就和我一样了。”
知九摇摇头,又缓缓低头,低声道:“九年前,小姐您一家和淳叔,日子清苦,都快吃不起一顿饱饭了,却愿意分些路边一个即将饿死的女童。那些恩情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忘记的,又怎敢肖想当这府上的大小姐。更何况,你们所有人都不允许我自称‘奴婢’,还对我很照顾,我已经很知足了。这些都是知九自愿的。”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甩甩手上从水里捞栗子沾的水渍,然后伸出手臂,将知九抱在怀里,“这九年,我只当你是我的好姐妹,父亲和淳叔也是把你当成他们的晚辈。就算你自认为身份不够尊贵,你也是我们心中最最重要之人。”
“那可不!我这么勤快机灵又能干,换谁都不想失去我这么一个人才!”知九从少女怀中挣脱出来,有些手舞足蹈地说着,完全没注意自己手中的一个栗子飞了出去,滚到了少年面前。
少女看着翻脸比翻书还快,跳脱又活泼的知九,有些头疼又有些释然。
这样活着,应该很快乐吧?
放下手中的栗子,少女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碎渣,就要去捡那颗飞翔失败的栗子,少年却从门外进来,向少女摊开了右手。
白白嫩嫩中略微带黄的一颗完整栗子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少年洁净无瑕、略有茧子的手心。
少女愣了一下,然后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然后,一些贴在手掌中的深棕色栗子内皮,无所遁形。
还没来得及尴尬,那么一颗栗子,就那样无声地,倒在了少女手心。她分不清是熟栗子尚未冷却还是少年手心的余温。
“谢谢你啊,哑奴。”少女转身就要抬脚过去,突然又想起了些什么,连忙把左手使劲儿在衣服上擦擦,然后从右边袖口掏出一块帕子,“这个是干净的,今天才洗了,还没用过,你要是不嫌弃,就拿这个擦擦手吧?”
少年摇头,抬脚走人。
看来,找水源去了。
“小姐?”知九从后面走来,看着远去的某人,有些疑惑。
“他有点洁癖。那颗沾灰的栗子,还真是难为他了。”少女重新把帕子塞进袖子里,有些同情。
“怪不得每天都要沐浴,还知道自己脏得很。这小子来咱府里,简直是晦气!”知九又开始有些生气。
“哎哟,你们两个八字犯冲啊?一天到晚就叨叨叨他的不是。”少女说着,就毫不犹豫地敲了知九一板栗。
“小姐哟,这人才来了几天,您这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知九揉着头,有些抱怨道。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好人。他在吴府遭受的那些才让他变成这般爱干净的吧。如果没有发生一些事,遇到一些人,谁愿意变成这样呢?”少女若有所思,转身蹲在地上,继续从冷水里取出一颗温热的栗子,剥了起来。
知九跟着过去蹲着,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鼓着腮帮子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还有他在吴府遭遇的那些,光想想就有些膈应。整天跟个木头似的杵着,对您也不恭敬,又戴着那个半夜吓死人的面具,真的是碍眼!”
“我觉得挺好嘛。把他当空气不就好了。而且,我觉得他在努力融入这里了。不然刚刚根本不会去捡的。你还是不要这样恶言恶语的了,我听了都不好受,你还是少说几句吧。更何况,知九啊,”少女说到这儿,顿了顿,转头认真地看着知九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虽然他不如我们之间这般亲厚,可咱府上接纳了他,那就是一家人。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就不应该闹脾气,和和气气的才能兴旺。如今,他行尸走肉地活着,站在深渊边缘俯瞰地狱,我们既然有能力拉他一把,又不咋费力气,为什么不帮一下?再说了,要是养一个不惜命的家伙,说死就死了,我们的钱可是要打水漂的。你也更应该明白,我们帮助他,同我父亲、淳叔当年帮你也没什么两样啊。”
知九难得没有开口反驳的欲望,连眼神中的愤懑也渐渐平复下来。
帮我一样?知九细细琢磨着,心里有些触动。
好像是哦,我曾经是个可怜人,如今他也是个可怜人。只是,我万般期待要活着,他更可怜,无所谓活不活着罢了。
沉默少顷,少女将刚刚剥好的栗子,塞进了知九的嘴里。
“知九,人生明明有很多种的选择,可我们每个人在对应的那段时间里,只能被迫地选择其中一种方式活着。他现在选择戴着面具,麻木地活着,就如同,你现在选择不要那身份,平平淡淡地活着。这世间就没有一个人是干干净净的。小时候不懂事,玩耍时被我们一起弄死过的蚂蚁、虫子不在少数。那些小生命有其他选择吗?它们是自愿被我们玩弄吗?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曾被黑暗笼罩过。而那名少年,就是受那些内心被黑暗笼罩者所折磨的无辜之人。他脏的只是身子,而当初的我们,和一些其他人,脏的是心。如果,你再如此言语随心,中伤那无辜之人,你与那些内心黑暗的人也没什么区别了。你明白吗?”
知九听着少女的言语,慢慢嚼着入口绵软的栗子,又缓缓咽下去。
很甜,可是,也真的很噎人。
“小姐,好吧。我尽量不去为难他、针对他了。”知九说完这句话,咬紧嘴唇,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可他那样的经历,实在是让我觉得有一点……恶心。”
刚好洗手归来的少年,那几句话,一字不落地朝着他耳朵钻了进去。
呵,真是诛心啊。一个同情悲悯,一个嫌恶蔑视,真是令人生厌呢。算了吧,我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本就不该在意,也本就不该幻想。
只怕,没了自尊,不知羞耻,连那被人遗弃的村边土狗都不如的人,活着都是负累。我有什么资格在意、又有什么资格幻想!
那面具下的表情,带着有些许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恼怒和不甘。
少年决绝地,把那最近似乎感受到的,一丝丝他自认为的温暖,扼杀在了摇篮里,甚至是裹上了一层寒霜。暗暗捏紧了拳头,他如来时一般,无声离去。
“不过,小姐,我会认认真真思考您的话,好好地自我反省,做一个内心干干净净的人,然后再试着努力坦然接受他现在已经不能改变的一切现状。”
“我更希望,你能把他当成常人来看待,而不单单只是接受他,然后凑合着在我身边像演戏一样应付这日子。当然,要是你们两个能成朋友就更好喽!”
“可是小姐,我不明白,府上来来往往的侍者可不少,您为何单单看重他?”
少女刚好捞出了一颗,被忘记开上口子的栗子。皱着眉,扔回水里。她似乎有些恼这不知趣的栗子,又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些许的烦躁。
“第一,他是个贴身侍卫,要时刻在身边的,我就应该多了解、多关照。第二,是因为爹和他的什么秘密。小心点总是无错的,万一他对我爹不利,也好快一点反应。”
“不过,哑奴就去洗个手,这么久都还没回来?”知九忍住想要说的一些不客气的话语,努力提醒自己,要听小姐的话,不要做那内心黑暗的人。
“不知道。可能站太久累了,顺道去休息了吧。让他好好休息吧,我现在又不缺人手,就别打扰他了。”
少女起身,伸了个懒腰,跺跺脚,缓解了一下蹲久之后的腿麻之症。
知九见状,又嘟起了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都说了让您坐在凳子上,现在好了,腿麻了吧。”
少女摇摇头,不以为意地说道:“这安逸日子才刚刚开始,一年都不到,哪有这么快就金贵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