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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现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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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副都统陈远,好大喜功,做尽伪证,污蔑前朝忠良,甚至不惜编造以怀家为首的洛家、文家、夏家、王家等世家大族谋反的弥天大谎,致其遭到晔帝的虐杀。幸而受昭帝感化,书万字认罪书以还六世家之清白,复六世家之声誉。今自请戴罪立功,赴玄城杀敌,驱赶北戎。感其识大体懂进退知荣辱明对错,故而不作刑惩。钦此。”
圣旨昭告天下后,百姓们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看法。
但更多的人觉得,为死人正名,都是无用功。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皇家为什么要放出来这则看上去好像无关痛痒的圣旨,没有人知道。
反正,不管怎样,陈家本就败坏的名声,算是雪上加霜了。
六世家里极个别逃出生天的人,仍然身在地狱。
他们想要的结果不算是这样,想要的过程则根本不是这样。
至少,怀然是这样想的。
得偿所愿的,怕是只有怀浔一人吧?
又或许,怀浔早就没有心了。
陈远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战场,还不忘在圣旨下达前,差人给三人带了一封家书。
因为这封家书,三人知道圣旨的内容后,没有吵闹,没有吼叫,只有沉默。
信上寥寥几字,将陈远的想法和心思表达的一清二楚。
“自愿且不悔,有愧难赎罪。”
……
梁于淳在陈知槿、陈知九的劝说下,思虑再三,将陈家的所有暗卫留下保护她们后,快马加鞭追上陈远的军队,选择了奔赴战场。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陈知槿成为了一个瞎子。
“阿姐,你的演技越来越好了呢。”陈知槿躺在床上,确定梁于淳离开了才掀开了帘子的一角。
她觉得,比起爹还活着,失去一双眼睛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于淳看见陈知九哭,以为她只是对陈远的离开感到伤心罢了。
而陈知槿不肯出面吃饭,只是单纯地感染了风寒,嗜睡不想见人。
阿蓝只是觉得奇怪,但知九向来照顾陈知槿惯了,只能由着她。
知九抹了下眼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稀疏平常:“那可不,我很聪慧的。”
她知道,小槿只是不想让他们上战场不分心罢了。
“阿姐,今天天气好吗?”陈知槿撑起身子,背靠在床板上,无神的眼睛看向窗口的位置。
“好,是个大晴天呢。”知九随口回答道。
“最近天气这么好啊,前几天还是大晴天呢,今天怎么还是?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好冷啊。”
“噢,昼夜温差大,现在还是早上嘛,我再给你盖床被子。”
“不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想晒晒太阳。”
地上吹来一些远处的风沙,本就阴暗的天色已经满载云雨,只等一个坠入泥土的时机。
知九不想说谎的。
但她觉得,晴天应该更能带给人好心情吧。
“我……我今天早上为了瞒住淳叔,昨天可是一宿没睡呢。我现在困死了,要不下次?”
尽管陈知槿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但她还是习惯性地缓慢眨了一下眼睛,语气里难掩失落:“好,那你快去睡吧。”
知九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快速逃离了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
大夫说,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
“阿姐?是你吗?”昏睡之际,她听到了些细微的响动,出声询问。
可是,她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怀然盯着地上搬来的火盆,不敢看床帘遮盖住的无精打采的少女,也不敢动。
气氛在这一刻凝固,屋子里的温度在缓缓上升。
过了许久,她又轻声喃喃:“看来今天真的是个好天气,适合做柿饼。”
他哽咽半晌,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开。
知九站在远处看到这一幕,默默撇开了视线。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来过。
只是……他要离开了不是吗?
……
阿蓝、阿红知道陈知槿的事情,哭了好几天。
做起事情来也更加细致妥贴了,尽管陈知槿一直强调着不用。
“阿姐,你怎么又给我买柿饼了呀?”她嗅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没有咬下去。
“你不是爱吃吗?最近正值吃柿饼的好时节呢。”知九看着她手里被别人带过来的东西,撒着谎。
她不敢确定,小槿是想要见他的。
不,是想要提起他、想起他的。
不对,明明没有人做错任何事,为什么都要惩罚自己呢?
她根本想不通,也不敢说。
“爱吃,可是最近有些腻了。阿姐,给我买壶桂花酒吧?”陈知槿伸出右手摸了半晌,等确定桌子就在旁边,才将左手里的柿饼放到了桌子上。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并不是废人,许多简单的小事自己都能做的。知九每次想要帮她,都被她一口回绝了。
“小槿……你……”
“阿姐,给我买好不好?”
“好,我马上就去买。”
……
陈知槿拿到酒,赶走了想要陪她的知九,把阿蓝也支开了。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知不觉间,竟然就要入冬了。
肩上忽然一重,还未来得及反应,披风已经牢牢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当微凉的指尖蹭过她因为下意识回头而转过来的脸颊,怀然的血忽然又沸腾起来。
“我以为,你今天还是不会现身。”陈知槿有些难受地捏紧手中的酒壶,“喝一杯吧,我一直在等你。”
他没有犹豫地摘下了面具,又轻巧地拿过她手中的酒壶,拔下了塞子,给她和自己各自斟了一杯酒,馥郁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一如当年的桂花香。
只是……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她拿起被他塞进自己手中的酒杯,喝了一口,“是这种感觉啊。”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却不能做出任何回应。
他们已经不能交流了。
哑巴和瞎子,真是可笑。
仰头喝下,冰凉沁人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他的心肺。
痛,痛彻心扉。
悔,悔不当初。
不该犹豫的。
就该在拿到信件后,第一时间就去找她的。
“怀家沉冤昭雪,我爹算是完成了对你的承诺了。”她嗅着空气里的酒香,似乎失去了视觉就应该用嗅觉加倍弥补回来一样,“外面的世界很广阔,你帮我去看看吧。”
她本来也不想他留在自己身边的,那太折磨了。
酒壶继续倾泻着,绵长悠远的水声悦耳动听。
又喝了一杯,她伸出自己的空杯子想要续杯,对面却没有动静。
“我想喝尽兴,可以吗?”
“好。”他看着面若桃花的女子,在心脏的轰鸣声中,说出了一个字。
明明没有声音,她却似乎听到了:“你不会拒绝我的。”
又是一杯。
“为什么没有任何醉意?知九是不是买到假的啦!”她痴痴地笑着,眼睛里的珍珠再也藏不住,一颗一颗地往外蹦,“我的酒量长了呢。”
“好了,我不喝了,困啦。快去你的院子看看吧,你的生辰礼还在那里呢。”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己的卧房走去。
“啪嗒”,病怏怏的盆栽不幸被她胡乱摸索的手推倒,跌落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碎。
“诶,我真是毛手毛脚的,连走路都不会了。”她无声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继续摸索着前行。
他紧跟着她的步伐,默默地看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直到她安全无恙地躺到了床上。
“你快走吧。”她再次开口催促了一句,说完还不忘翻身背对着他。
他没有理会,上前给她捻好了被角,静立在床边看。
好小一团,像只刺猬,还像只乌龟。
她紧闭双眼,把头缩在被子里,将身体团成一团,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还有颤抖。
“咚”他转身,抬起一只脚落下。
“等等,”她胡乱地用被子擦了擦眼泪,喑哑出声,“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喉结滚动,幽深的瞳孔看向了那个令他心动的女子。
泛着红晕的双颊,紧锁的眉头,迷蒙无神的杏眼细看甚至能看见已经好了的微小狭长的可怖伤口。
相貌并不出众,但他却觉得,她有别人不具有的东西,是只有他才能感受到的东西。
那是什么,是喜欢,还是爱?
他缓缓靠前,单膝下跪,俯身低头,眉心轻触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宛如信徒在接受神明的赐福。
食指中指的指尖轻柔地顺着他的额头下滑,依次抚过他浓密的眉毛,温热的眼窝,挺拔的鼻梁,红润的嘴唇。
这是一幅画,一幅她从未见过的、精妙绝伦的画。
她痴迷地用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在心中呢喃:“阿然,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有究竟多符合我心上人的设定。”
人生的遗憾为什么总是这么多呢?
好不容易等到心上人卸下伪装,自己却再也看不见了。
脸上的温度仿佛被她抽离的手带走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有一箩筐的话想倾诉,却始终无法发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他忽然明白了当初阿启给他药时对他说的话。
“走吧,最好不要再回来了。”她再次转过身,一动也不动,固执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