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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镜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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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怪我。”知九进门,有些灰心丧气地说着,“是我给陈家丢脸了。”
“不,怪我。”陈知槿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低着头,有些愧疚。
“这不应该怪我吗?我要是跟你们一起进门,也就不会发生这档子糟心事了。”梁于淳一撩衣摆,有些生气有些无奈地坐在陈远旁边的一个椅子上,端了一杯茶喝了个精光。
哑奴默默往前走了一步,低垂着头向陈远抱拳一拜,没有起身。
“怪来怪去怪没意思的,”陈远叹口气,站起来挥手示意哑奴起身,“你们还没回来,我就知道的差不多了。我就问一句,哑奴,你动手了吗?”
摇头。
“好,我信。其他的话不多说了,就这样吧。”
语罢,陈远走出大门,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长箱子端端正正地躺在地上。
他摸摸胡子,有些意外:“是我多虑了,你们的心态比我想得要好。”
“我们毁了瑶芳台一架子的笛子,掌柜不仅不要赔偿,还送了这两件乐器,说是示好。”陈知槿紧随在侧,解释道。
“示好?无缘无故的,为何示好?你怎么不明不白的就收下了?”陈远皱着眉,语气严肃。
“那传话的小厮说我们要是不收,掌柜就要处置了他。而且,那小厮还说,掌柜的要求陈府若是办不到,再拒绝接收这些东西也可以。”陈知九连忙补充道。
“什么要求?”
“不知。”“没说。”
“瑶芳台的随从也没有人带着信件,箱子里应该有书信之类的东西,大哥,我们打开看看吧?”
陈远让人把箱子抬进屋子,接过瑶芳台给的钥匙,才屏退了其余闲杂人等。
雕花的绿檀木箱子,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钥匙扭动时咔咔的声响牵动着或好奇或激动或沉重的心情。
先开的是古琴。
黑色的,大巧若拙的正合式,微光下,一些灰蓝色水纹若隐若现,不晃眼不醒目却又让人难以忽略。
翻过来,从头往下扫,首先是轸池正下方两个稍大的楷体“镜海”,接下来的龙池两旁各有一行龙飞凤舞、大小不一的字,透着一股子的潇洒肆意,左为“月下飞天镜”,右为“云生结海楼”。继续往下看,龙池和雁足的正中间有个红色的印章,是四个篆文,写着“樊越斫制”。
“樊越!!”陈知槿捂嘴惊呼,“居然是他!!”
哑奴的视线牢牢地锁定那一方朱红色的印章,眼睛里有些许光华流转,是泪。
樊越,名声在外的斫琴师、书法家,居无定所,行踪不定,无官位无父母无妻妾无子女,嗜酒好山水。又因十年只斫制一琴送予有缘人,也从不以卖书法为生,所以生活穷困潦倒。
“千金难求樊越琴,万金难买樊越书。”陈远有些不敢置信,“皇宫里有一把樊越大师斫制的古琴,陛下爱惜得很,连古琴行家七皇子主动讨要都不肯给。”
“我记得那把古琴……”陈知九说了几个字,又想到哑奴应该不喜欢听,又立马闭了嘴。
那把古琴,原属于前朝怀家,或者说,怀家之子,怀然吧。
哑奴眼睛酸涩难忍,情绪如洪水一般涌向他。
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这么痛苦?
忘掉的,不敢忘的,都一直在提醒他,提醒他过去的悲剧、过去的伤痛。
不想要知道,不想要看见,不愿意想,不……!!!!!
他不再思考,抽剑砍向古琴!!!
电光火石之间,陈远抱琴挪步,转身,又一脚飞踢,踹歪了少年的剑刃。
伴随着沉闷的木头被切开的声音,地上檀木箱的一角被整齐切断还不够,又深入了地板几分。
一剑出鞘,他脱力般,面朝下就要倒在地上,梁于淳此时也跟着反应过来,伸出右脚做缓冲,以免他撞坏脑袋。
“做什么!!!你是不是疯了!?”梁于淳接住人抽回脚后,气上心头的他伸出脚踹了一下地上的人,将他掰正了身体,“若是砍坏了,我们又达不到瑶芳台想要的条件,到时候怎么交差!!!?就算今日你无意伤那白家小姐,可你今日率先拔剑就是不对!!!你能不能不要给我陈家添麻烦?!!!”
哑奴愣愣地躺在地上,似乎感受不到肢体的疼痛,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无神看着头顶横梁,又麻木地伸手,从身下,掏出了……
一小截玉镯。
碎了。
它碎了。
镯子碎了。
妹妹的镯子,
碎了。
“哑奴!”陈知槿大喊一声,蹲了下来,却又不敢过于靠近。
“哑奴……”知九怯怯地叫了他一声。
梁于淳有些懵地看着那截玉镯子,如被泼了一盆凉水似的,火气瞬间无影无踪:“我,我弄坏的???!!!”
“不是,刚刚他倒下去的时候从怀里掉出来的,掉落声和倒地声一前一后近乎重叠,没有听出来很正常。”陈远把古琴放在一旁的桌上,沉默半晌又斟酌着说,“哑奴,镯子是可以找玉师傅修复的。”
谁都知道,那是哑奴妹妹最后的遗物,不仅贴身带着,还时常拿出来对着镯子发呆。
哑奴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滑落,掉在暗红的木地板上,那一片地板都变得鲜红起来。
他忽然发疯似地用力把那截镯子向着墙上掷去,甚至觉得不够过火,又捡起来地上另一截镯子继续扔。
激烈的碰撞声、碎块掉地的清脆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宛如黑暗中的一簇烈火将他烧得遍体鳞伤。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浑身颤抖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指尖深深插入发间,喉咙深处模糊不清的呜咽让在场的所有人不知所措。
樊越,于他而言,是爷爷一般的存在。
十多年前无意与怀若谷结识,一见如故的二人便成了忘年交。
怀若谷为了尊重好友的意见,没有向外宣扬,所以府内没有人知道一个平平无奇、头发花白、不修边幅的小老头是大名鼎鼎的斫琴师、书法家樊越。
就连怀然自己,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的身份,在此之前都一直亲切地称他为“樊爷爷”。
樊越真的真的对他还有妹妹很好,就像他们是樊越亲生的孙子孙女。
六岁生辰那天,樊越送了他一把栗色伏羲氏古琴,并由那天开始全心全意传授他琴艺与书法。
只是可惜,他对斫制古琴没有任何兴趣,没有学到樊越一生最骄傲的东西。
事发当年,樊越已经外出一个月了,说是要去东边看海……
后来,得知怀家被诛九族后,在东周病故……
镜海,海……
爷爷他看到海了吗?
不!!!
他应该忘掉这些!!
忘掉!
忘掉!!
忘掉!!!
忘掉!!!!
为什么!???
为什么忘不掉啊!!???!!!
他想死!!!!
他好想死!!!!
亲人都死了……!!
妹妹的镯子也碎了……!!!
他摔碎的……
他摔碎了……
不!……不是的!!!
他不是想要摆脱什么!!!
是它自己掉下去的!!!
是……!!!
啊啊啊啊!!!!
他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哑奴拼命地用手敲自己的脑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天无声怒吼,双目赤红,几欲癫狂!
“你做什么!!快停下!!”陈知槿冲过去拉他的手,又被他一手推开跌坐在地。
一阵劲风扫过内堂,地上的剑晃动了两下,刺眼的冷光闪过他的眼睛,血红的双眸满溢着暴虐不安的情绪仿佛找到了突破口。
剑……
死了……
就好了……
很快就会……
他的眼神沉静又死寂,像是火山爆发后短暂的宁静,又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预兆。
不加思考,利刃被他死死地握在手中迅速抬起,淋漓的鲜血和刺骨的疼痛让他愈加麻木痛恨,再也不带丝毫犹豫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陈远见他竟要自杀,一个手刀过去利落地将他打晕。
知九呆住,陈知槿也呆住,梁于淳有些头疼地坐在位置上喝了一口茶。
“这把琴,可能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陈远舒了口气,声音低沉,“或者说,他与樊越有些纠葛。”
“让他冷静下也好。”梁于淳出声,“先看看琴箱里有没有什么吧。”
陈知槿吃力地拖着哑奴到了一角,掏出自己的帕子将他的手一圈一圈地缠上后,也靠墙坐下来盯着木箱子发呆。
陈知九挪动脚步,走到另一边蹲下,掏出帕子将镯子碎块儿一个一个缓缓捡起来。
陈远看了三人一眼,摇摇头,伸手摸了摸琴箱,从里面摸出一个细长的拇指粗的竹筒。
梁于淳凑过来,随着陈远的展开,几个字依次出现:阻止玉萍的赐婚。
玉萍,当今圣上的极其得宠的瑜妃的表妹。
瑜妃不久前献言,请求将玉萍许配给四皇子景若楠,陛下也有此意……
可是,他一个商人,怎么会得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