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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长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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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奴目光闪动,呼吸急促,毛笔在手里抖着抖着,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上半截滚了两圈留在了桌子上,而沾着墨水的笔头骨碌碌地滚动,掉在了他雪白的衣衫上,留下了难看的墨迹后又滚到了地上。
岸上来来往往的人,对溺水者濒死的呼救声充耳不闻。但此时,却忽有人停下脚步,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听到了。
他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憋闷多年的苦还有无人问津的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想要将他溺毙。
但是,你看啊,绝望的呐喊是有人聆听的。
就算那个人不打算施以援手,可那个人听到了,不是吗?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在心理的重压中悄悄歇了一下。
“你……你的衣服脏了。”少女本想问怎么了,话到嘴边又换了句子。
但是刚说完,她就忽然愣住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下意识地、不自觉地拍了拍他,还因为看见了一双浸满水汽的、深邃的双眸。
一向毫无生气的眼睛,在有点点水光之后,彷佛有了光亮和神采。那不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洒满月光的深井。
“对不起。”她回过神,诚恳地道歉。
少年闭了闭眼,泪水终于还是划过了脸颊。他不再多做停留,选择了离开。
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快失控了。
那些残破不堪的躯体,火光中逐渐烧成灰烬的家,还有这些年在吴府的折磨,已经快将他逼疯了。
知九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小姐,您真厉害,一番话把他说得连笔都折了,我刚还以为他生气了,结果他半天没反应,甚至你接触他都没有激烈的抗拒。”
她一直挺怵哑奴的,面具本来就吓人,加上宴会那会那个眼神……虽然一开始,她是厌恶的,但后来她是同情加害怕的。所以平时她就不怎么敢暗中观察,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她也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家小姐的大道理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以至于激动地折了笔。
陈知槿看着地上的毛笔发了一会儿呆,她对哑奴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
他恐怕是被灭的几大勋贵世家的幸存者,和怀家的关系莫逆。
怀家本身,她根本不敢想。诛九族,如此严苛的刑罚,又是吴泽润那个和前朝皇帝的残暴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狠人,做事怎么可能留小尾巴?
她又想起了父亲在京城的那五年,或许,他知道一些情况?
……
入夜,陈知槿、陈远、梁于淳齐聚书房,再无旁人。
“这是咋了?连知九那丫头都要避开。”梁于淳看着陈知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远也是有些奇怪,他们什么时候避开知九那丫头齐聚一堂过?
“爹,哑奴他……很有可能是前朝谋反一案中牵涉到的名门望族的幸存者。”少女缓缓开口,说出了猜测。
“什么!?”梁于淳先行怪叫一声,“我以为他就是个前朝皇帝干的荒唐事被牺牲掉的普通贵族的孩子。”
毕竟,那个皇帝在世时,群臣的更迭速度可是相当地快。
“爹,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过问过您政治上的事,但是我想知道,您在京城的五年,是否有参与过当年那桩事?证据确凿吗?除此之外,我更想知道,您和哑奴之间有什么协定?”陈知槿看着快要熄灭的蜡烛,神色淡淡,心里却十分不平静。
暗暗谋划的五年,只有陈远一人留在京城,偶尔回西北看望梁于淳、陈知槿和知九。毕竟,京城那个是非之地,谋划的五年间必然暗流涌动,留在西北才是最安全的。
“小槿,你知道的,我不想你们卷入是非。”陈远叹了口气,“当年那件事,我确实参与了。所有的证据已经非常明显了,有几大家族暗通款曲的文书,有正儿八经的官印,没有作假的可能。”
“将军大哥,那哑奴他要你帮忙做什么?”梁于淳惊诧地看了看陈远。
陈远参与那件事并不令人费解。那可是一个大好的清除内部重臣,安插自己人手眼线的大好时机,昭帝陛下怎么可能忍住不参与。
少女抿了抿唇,没有再发声。
“他说怀家是冤枉的,要我帮忙调查。”陈远不觉得这是一个难事,毕竟他参与过调查,从那些已成定局的事实中查验一些蛛丝马迹对他来说举手之劳。所以,他只是稍加思索就答应了。
“大哥,你这……你既然参与了,肯定知晓实情,那已成定局的事情,你怎么还要帮他调查?你这岂不是跟‘贼喊捉贼’差不多!”梁于淳也有些不理解,手里紧紧地握着剑柄,皱着眉头大声询问。
陈远听见“贼喊捉贼”,嘴角抽了抽,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怎么被他一说就成了绝对。
“我只是见他可怜,没有求生的意愿。若是能有什么挂念让他活着不也挺好?更何况,小槿你的身边也缺个贴身侍卫。我看他挺合适的。”
“那您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没有。”
少女听到这两个字,高高悬着的心有一丝的松懈,也有一丝的惆怅和失落。她想有,也不想有。她不愿意相信风华绝代的翩翩少年出身于污浊的人世间。
“其实,当年我的暗卫在事后调查时,有一件怪事。极少数的偏远地区的清苦人家提起前朝怀家都赞不绝口,说他们在快要饿死时受到过怀家的救济。”陈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嘭”那剩下不多的一小节蜡烛发出微弱的呻吟,火苗闪动几下,终于还是撑不住,熄灭了。
书房内陷入了一阵黑暗还有寂静。
梁于淳摸不清陈知槿的想法,摇摇头,又摸黑找到一根蜡烛,吹了吹手里的火折子,把它点亮了。
火苗渐渐大了起来,房间恢复了光明。
“不就是一桩已经盖棺定论的旧事嘛,何必如此放在心上!那都过去了,抓住不放有什么意义!?而且,这一点点可能存疑的证据也根本抵不过那些密谋的文书还有官印啊!”梁于淳笑着打圆场,心里却跟明镜一样透亮得很。
无论是陈远还是陈知槿,都是十分较真的人,做错的事必须认错也必须弥补。不然,他们会良心不安,夜不能寐。
要他说,如果真的担心有什么后患,那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梁于淳的眼里闪过暗芒。
外人,永远比不上自己人。
当然,他更相信,大哥没错。
“于淳啊,我们收留了他,哑奴就是我们陈府上的人了。”陈远察觉到他身上一闪而逝的杀气,叹了口气,提醒了一声,又对着自己的女儿说,“小槿,你是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什么吗?可你要明白,当年事发的证据已经确凿得不能再确凿了。你若是痛心于那些被诛连的无辜者……那也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情。前朝律法如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错过如此好的机会,又会无辜枉死多少人,我和陛下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等了。”
少女暗暗思索,也觉得有道理,跟着自己爹叹了口气:“我只是听过怀家公子的遗曲后,内心仰慕,不敢相信他出身于逆臣之家罢了。至于哑奴,他可能是被蒙骗了吧。”
再怎么着,也只是觉得蹊跷,不能轻易下定论,毕竟那些证据是没有办法推翻的,她也只是不靠谱的直觉作祟。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多虑了,心里的天平又渐渐倾斜,还是选择相信父亲的判断。
梁于淳呼出一口气,笑骂道:“那怀家公子都死了,你可别搞什么‘人鬼情未了’啥的。”
陈知槿颇为无语:“淳叔啊,您真是多虑了!我都没见过,哪有什么情不情的!”
陈远挑了挑眉,语重心长地道:“小槿啊,我知道你是对那位天才的英年早逝感到不忿。可是怀家身处高位,又是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沦为牺牲品是在所难免的事。要怪就怪前朝律法无情,还有怀家掌权人的糊涂。要把怀家那位公子和怀家的人做的错事分开来看,你不要令不清。”
分开来看?少女默默在心里咀嚼这番话。
确实,她不该因为一个人以偏概全到整个怀家。她只要相信那个人是与世无争、纯洁美好的就行了。
“我知道了,爹。是我思虑不周。”
“大哥,依我看啊,那件事已经有了定论了,您就随便找些糊弄过去就得了呗!”
“我要是直接告诉他那就是事实,我怕他接受不了!”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心软!”
“你少装!相处这么几天,我看你也是对他顺眼得很!”
“没有的事!我只是觉得他是个武学奇才!”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每天早上都给他带很多吃的?”
“那不是你告诉我他吃得多啊!”
“可也不至于把那些山珍海味连带着酒一起打包给他吧?一顿早饭还这么讲究?”
“我开心我高兴!”
“行吧行吧!我差点就相信了!不说这个了,走,我们吃宵夜去!”
“小槿,你去不去啊?”两人说着说着就高兴起来,一时忘了还有个人在这里站着。
“啊,我就不去了。你们又不让我喝酒。”二人喜笑颜开,少女半天插不进去一句话,就把原本还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选择了跟着他们的谈话走。
算了,以后多多留意一下哑奴吧,让他好好活着。
“小孩子家家的,又是姑娘,喝什么酒!”陈远佯装斥责地说道。
“小孩子怎么了?姑娘又怎么了?那也能喝呀!我们家小槿可比一些男子还能干呢!”梁于淳吱声,对着少女眨了眨眼。
陈知槿想起那天晚上一口闷了一壶酒,倒地不起还被十分不熟的陌生人提溜回自己房间的事情就有些心梗。
这谁能想到,第一次喝酒这种人生大事,就这样神奇地发生了。
“我困了,你们尽兴。”少女说完话,就闷头离开了。
“以前她不是吵着想要喝酒吗?怪了。”陈远和梁于淳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没有再想这件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