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柿如意》木乙何

18、风流

　　少年暗自摇头。若是陈远参与其中，定然不会答应他帮忙调查，更不可能如此坦然把女儿交到自己手上。
　　“呵，陈家的狗就这么喜欢我这地方吗？还不滚？！”三问眯眼看着侍卫，出言嘲讽。
　　她很想杀了陈知槿。但是主上最恨轻举妄动，独自行事的人。虽然仇恨，但是她还没有傻到公然行刺。毕竟，除了眼前的少年，暗处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
　　少年回神，抱拳作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出门跟上了那二人。
　　他十岁时，文芹好就嫁出去了，算起来他们已经五年未见了。不长不短的时间，却可以改变很多人，尤其是在经历大喜大悲之后。
　　故人相见，对面不识。说的就是这样吧。哪怕是他，第一眼也根本没有看出来。那身形，比他记忆中的更加单薄，声音中常有的轻快语气也变得深沉。如果不是琴声，他只会认为那是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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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主，那人和您有什么过节吗？”领人进门的姑娘，正是三问的手下，玉如。
　　“没有。我只是单纯的看不惯富贵人家的做派罢了。”三问懒懒地回答道，不甚在意。
　　“那就好。您是知道的，主上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玉如小心翼翼地说着。
　　“呵，”三问对着玉如的废话不屑地哼了一声，“玉如啊，主上不在，你眼前的主子就是我。我不喜欢听一些无用的话，知道吗？”
　　玉如咬紧嘴唇，微微低头表示臣服，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离去，并吩咐不准有人进去打扰。
　　三问掏出袖子里放着的小巧别致的匕首，细细摩挲。
　　当年，她可是亲手用这把刀送那个人渣上路的。谁让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主上，您什么时候才动手啊，三问快有些等不及了……”女子喃喃自语，眼神兴奋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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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这钱花的一点都不值！真的是莫名其妙！亭主就了不起啊！真的是看不起谁呢！？”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知九还是忍不住说了话。
　　“她应当与我陈家有些渊源，希望是个误会吧。”陈知槿相信自己的爹，可是她没有办法保证父亲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过错事。
　　毕竟，每个人都会犯错。
　　“这钱花的还是值得的。如此高妙的乐曲，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弹奏出如此效果了。”少女抛开杂念，看向知九，“我看你啊，茶点没少吃吧？”
　　“啊，那可是花了钱买的，那不得使劲吃。虽然不能回本，但至少心里会舒坦点儿嘛。”说完，知九又有些懊恼的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右手，“我咋就光顾着生气，把钱袋子一整个甩出去了。唉～亏了亏了。”
　　陈知槿无奈摇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又看了一眼跟在身后不远处，赶着马车行走的少年，才向着知九说道：“我看你把剩下的茶点都偷偷包起来了，反正你现在也吃饱了，剩下的，要不都给他吧？”
　　“哎呦，小姐啊，您干嘛对他那么好，又是给吃的，又是让我给他搬凳子的。”知九幽怨地看了少女一眼，又愤愤不平地回头撇了一眼少年。
　　“哦，那天出城去，他一个人在张老板那里吃了四两的馄饨，但我估摸着他能吃半斤来着。多多关照一下吧。”少女随意地解释了几句。
　　“好吧，长那么瘦，确实该多吃点。”知九同情地说着，没再反驳，掏出茶点走过去扔给了少年。
　　“小姐让我给你的。”
　　不小心听到二人对话的哑奴有些窘迫。早知道，在馄饨铺子时，就不该多吃。
　　知九刚要转头，发现少年有些红的耳朵，感到有些意外，于是小声地嘀咕着：“我还以为木头人呢。原来也会不好意思啊。”
　　“什么？怎么了？”少女听不太真切，迷茫问道。
　　“咳，”知九清了清嗓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啊，我说今天天气真好，不热不冷的。”
　　她刚刚可是瞥见了哑奴沉沉的眸子，心里不由得一紧。他肯定听清楚了。但是面对小姐的询问，她还真没胆子再说一遍。
　　街边的卖着各色货物的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陈知槿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挪动着，脑子里不禁回荡起刚刚听到的《拾音集》里面的一段嘈杂沸腾的琴音。
　　所谓的人间繁华声，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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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上，少女让知九拿来文房四宝搁在了院子里的桌子上，少年在不远处角落里瞟了一眼桌上的物品，又静静地当起了木头人。
　　“你认识他吗？前朝怀家的那位公子？”陈知槿缓缓地说道。
　　知九立马转头诧异地看了看自家小姐，眼神示意：您不是说不贸然提起吗？
　　怪啊，小姐不是一直很谨慎小心吗？
　　少女眼皮颤了颤，双手放在桌上，左手拇指不断摩挲着右手食指的第一根指节。
　　眼角余光里，少年的一双雪白靴子渐渐映入眼帘。
　　知九不禁摒住了呼吸，略有些紧张，眼神不安地瞟向一边。
　　怎么办？我不该待在这里。我好想逃。小姐怎么这么突兀地就问了。完了完了。
　　“坐吧。”少女拉开旁边的一个凳子。
　　他盯了半晌，正要动作，少女先他一步掏出帕子擦了擦。
　　哑奴默默坐下，知九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的看着少年坐下后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不仅认识，关系也很亲近吧？”少女看着纸上端正中透着锋锐的字迹，又抬头对上少年阴郁暗沉的视线，“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家族是怎样的？”
　　少年久久没有动作，气氛莫名地压抑起来。
　　“少年英才，琴曲卓绝，我仰慕于他，敬佩于他，亦感叹于他。若能知晓他的生平个性，或许我会更加理解他的琴曲想要表达的含义。”
　　少年抬腕握笔：“五岁学琴，七岁艺成，八岁名动天下，十岁好山水人文。为人随和腼腆，不喜喧闹，乐善好施，天性自由。其父威严慈爱，其母温和良善，胞妹活泼好动，府上兄友弟恭，姊妹言笑晏晏。年少足风流，春风得意，千金难换；马上着鲜衣，万里奔腾，舟行不及。春水煎茶，夏荷裁衣，秋叶染画，冬雪作被。钟情自然之景，常常忘乎所以。”
　　知九看着“随和腼腆”、“乐善好施”等几个字，脑子里回想起了坊间的一些对怀家人的评价“穷凶恶极”、“仗势欺人”。她不由自主的想要撇撇嘴说上一句，又顿住了。
　　他真的是在撒谎吗？知九有些不敢确信。她的直觉告诉她，哑奴不像是一个惯会扯谎的人，顶多就是有点情绪阴暗外加不稳定。那么，应该就是他被怀家的人蒙蔽了。或者，怀家的那位公子被自己的父亲蒙蔽了，父子的心性大不相同而已。毕竟，怀家的人要真如少年所说那样岁月静好，怎么可能生出反叛的心思，市井坊间对其的评价又怎么会如此之差？一人之言终究抵不过万人一句。
　　“听说他的母亲是续弦？原配还生了个儿子，那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哥哥对他也很好吗？”少女倒是跟知九的想法大不相同。那些曲子，如果不是感受到善良、幸福、温暖、正直，又怎么会写得出来？她反而觉得哑奴大部分话应该都是实话。但是市井坊间的人为什么都说怀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只是，她没想到，他好像真的很了解他。
　　陈知槿没有见过那位，但她从哑奴的描述中生出了一丝丝对那位那样生活的向往
　　“很好。”少年缓缓写道。
　　真的会有这么和谐的家族啊，少女内心暗叹，又看着那字迹忍不住赞叹道：“你的字很好看。我的字都是我爹教给我的，不过我写的不好。”
　　哑奴沉默半晌，还是写了“谢谢”两个字。
　　“想来坊间的许多传闻都不一定是真的。唯有如此，才可能写出那样的曲子。”少女确定心中所想，不禁把心里的问题说了出来，“如果真的是如此和美的一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需要贪图至高无上的权力吗？”
　　知九终于还是憋不住，开始应声：“小姐，哑奴说什么您就信啊？万一他也是被骗的呢？而且啊，人之初，性本恶，欲望是无穷无尽的，谁能说得准？”
　　“我倒是觉得，人之初，性本善。欲望确实是无穷无尽的，但是人懂得克己和满足。”
　　“克己？满足？”知九重复了这两个词。
　　“知九啊，如果你有一个幸福美满并且几乎无可挑剔的生活，你会甘于冒风险再往前一步，就是为了让家人过得可能更好或者坠入深渊吗？”陈知槿见知九还想要反对，又立马用下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不，你不会的。过于美好安逸，人会得到内心的满足，选择安于现状，但又会因为害怕失去，从而加倍珍惜现在。没有人敢冒风险去赌一个未来。你觉得你会冒风险往前走一步，那是因为你现在急于改变现状。而冒险改变的前提就是，你对现在，不满意。
　　也就是说，人之所以能克己，是因为他的内心得到了满足。”
　　知九蔫了吧唧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我没怎么听懂，但是您怎么说都是有理的，我是无条件相信您的。可是，坊间的那些传闻呢？还有那些搜查出来，证据确凿的造反文书呢？”
　　少年握着笔的手轻轻抖动着，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道道不明意义的点点墨迹。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千夫指万人骂的怀家，竟然会被一个少女从琴曲里透露出的情绪还有他随意叙述出的平淡简洁的话语，对前朝旧案起疑心。就算陈知槿不是完全相信怀家无罪，可是，在这种境地下，能抱有质疑之心的人何其少？
　　他见过人云亦云的墙头草，落进下石的旁观者，一刀两断的胆小者，高高挂起的无关者；但他独独没有见过拥有自主想法、敢于发声、敢于质疑的清醒者。
　　他听过痛心疾首的叹息、满怀恶意的嘲讽、幸灾乐祸的讥笑、拍案叫绝的喝彩；但他独独没有听过冷静沉稳、中肯真切、实事求是的反思。
　　少女清亮的音线在宽大的院子里飘摇，却有着一股扣动少年心弦的力量：“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造假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是察觉到说的过于绝对，“人心可控，世事难料，一切都可质疑。当然，只是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