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柿如意》木乙何

17、故人

　　“阿然呐，我说你这首曲子好是好了点，但我觉得吧，这段忽然变得轻快的泛音就不应该转折地这么突兀，上半截还低沉呢，怎么一下就高亢了？”女子叹口气，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心里其实敬佩地不行却还硬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
　　“芹好姐姐，我哥哥的曲子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天底下最好听的！”怀桑从门外一路小跑进来，一把扑进了哥哥的怀里，柔柔软软地喊着，“哥哥呀，你什么时候给我也作首曲子呀？娘亲都有了！”
　　男孩无奈地抱着自家小妹，低声哄着：“小桑，哥哥现在还没灵感。”
　　“芹好姐，我作曲时首先看到了有条不紊泡茶的娘亲，还有高大古老的桃树，然后就转移到了飘落的花瓣，所以转折地比较快。”
　　“那花瓣飘落也应该是缓缓飘落的嘛。”文芹好据理力争，还是觉得那样不行。
　　“可当时突然来了一阵急促的东风，所以花瓣飘落的速度很快嘛。”怀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着。
　　“不行不行！我就觉得应该改一改！改成这样。”女子大声说着，扬手弹了一段，原先沉闷又骤然轻快的调子中间多了几个缓和的音来做过渡。
　　“可是芹好姐，这样弹出来，一动一静的结合就不够明显了呀。”怀然超级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但却不敢大声反驳。
　　这位姐姐可是出了名的凶。
　　“你个小鬼头懂什么！你才学了几年，你姐姐我可是学了实打实的十年呢！”女子说着，站起身扯了扯怀桑的小辫子，又敲了敲怀然的小脑瓜，“反正我以后就这样弹你的这首曲子了！”
　　“芹好姐姐好讨厌！不准欺负我哥哥！”怀桑跳起来，举起小爪子就往文芹好的身上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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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芹好，怀然的母亲、洛芸的姐姐洛荷之女，也就是他的表姐。洛荷早年嫁给了文家的嫡子，随后生下了文芹好。因家宅安宁，夫妻琴瑟和鸣，对她宠爱有加，所以文芹好养成了刁钻蛮横，无法无天，却又豪气正直的个性。但不久后嫁了出去，看上的男方是个小人物，无钱无权无势。不出意料，她和父母闹掰了，就此和夫君远走高飞。
　　哑奴心绪几番涌动，心里有万千句话想要对她说，可是，他又能和她说什么？
　　告诉表姐，怀家仅剩自己还在苟且偷生？还是告诉表姐，自己做了别人四年的玩物？
　　可是他真的很想问问表姐，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可谁能过得好。
　　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个哑巴。
　　呵呵，故人相见，对面不识。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在悠扬的琴声中咀嚼着独属于自己的悲痛。
　　陈知槿尚沉浸在“余音绕梁”的情境里，一阵推门声又把她拉了回来。
　　“咦，怎么进来了？”知九看着少年，一脸的疑惑。
　　少年照样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轻轻关上门又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寻了个角落站着，用十分克制的眼神轻轻地瞟了一眼坐在珠帘后的女子。
　　“此曲甚妙，只是……”少女不是很懂音律，只是对其十分喜爱。
　　她总觉得，中间有段音有点违和，可是她又上不上来哪里不对。
　　“姑娘想说什么？”三问拢了拢袖子，清亮的音线在屋子里回荡。
　　“我不是很懂音律，可我总觉得中间有个地方不太连贯……”她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不太确定地问道，“莫不是您记错了谱子？”
　　女子身形僵了僵，又若无其事地捋了捋脖子上散落的碎发。
　　“我堂堂松涛亭，怎么会记错谱子，客人您说笑了。”
　　少女端起茶喝了一口，因为泡的太久，茶已经略显苦涩。
　　她抬眼看了一眼站着的少年，又扬起下巴示意知九抬个凳子给他。
　　知九撇撇嘴，还是不情不愿地做了：“坐着吧。”
　　陈知槿对着那女子歉意地说着：“实在是抱歉，我并非有意质疑你们松涛亭。就当我随口胡诌吧。”
　　哑奴看着面前的凳子，抿了抿唇，又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知九鼓了鼓腮帮子，瞪眼半晌，选择了妥协。
　　“这第二曲，为《与父说》。此曲仍是那位九岁时所作。他的父亲曾位至太保，身居一品要职，万人敬畏，风光无限。为了表达对父亲的钦佩、仰慕，还有展现其在朝堂上的傲人风姿，他作了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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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第三曲，为《叶颜秋音》。此曲是那位十岁时出城赏秋，望见遍山的红叶，心生赞叹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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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第四曲，为《若蝶》。此曲是那位十一岁时为其胞妹所作。妹妹个性活泼好动，偏爱青衣，又极爱轻薄的纱裙，走起路来裙子翩翩起舞，就像蝴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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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第五曲，乃是后人根据那位留存下来的各式各样的残谱，汇编成的一首名叫《拾音集》的曲子。其中涉及山川河流，星空大地，生灵万物，人间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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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所有曲毕，女子起身行了个礼：“还请客人恕罪，最后一曲绝音《东流》，不在本亭的曲目之上。”
　　少女未答话，知九也怔怔地盯着女子面前的古琴，若有所思。
　　《落花》，动静结合，快慢相接；《与父说》，大气深沉，回音悠长；《叶颜秋音》，低沉舒缓，轻重有序；《若蝶》，轻快灵动，音节跳跃。《拾音集》则包含了上述所有的特色。
　　但不得不说，《东流》被称为“绝音”是有其道理的。其中的悲痛哀伤，令人与之共情的能力是无与伦比的。
　　“三问姑娘对这些曲谱的背景了解地如此清楚，想来松涛亭对那位公子的性格事迹也有所了解。不知姑娘可否告诉我，他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人？”陈知槿听完所有曲子，对那位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不禁凝眸看向女子，想要得到更多关于他的信息。
　　“这位客人，本亭只提供乐声戏曲，不提供情报。更何况，您何必探寻一个死人的生平过往？”女子压着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听起来过于嘲讽刻薄。
　　“我们出钱买就是了！你干嘛这么阴阳怪气的！”知九听着女子的语气非常不爽，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叉着腰大吼。
　　“我以为二位来此听曲，是高雅之士，没想到竟然如此粗俗。”女子继续不温不火地说着话。
　　少女一边拉着知九，一边听着女子明里暗里讽刺的话，不禁皱眉。
　　“知九，这里是京城。”她小声地在知九耳边说了一句。
　　“我只是仰慕于那位公子的琴技罢了。况且，就算他死了，也值得被人铭记，不是吗？”
　　“铭记？铭记什么？铭记叛贼吗？”女子终于还是语气轻蔑了起来，“我想，就算他还活着，也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吧？所以，他不会想要任何人记得的。那是耻辱！”
　　“你怎么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知九据理力争，十分生气。
　　“我就是知道！”女子不甘示弱回应，右手摸着藏在左袖中的银色物体，内心挣扎犹豫。
　　坐在角落里的少年突然起身，“哐当”一声一脚踢翻了身下的凳子，激烈的争执戛然而止。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后是外面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推门而入的嘎吱声，还有急切的询问声：“亭主？”
　　来人正是先前领她们进来的姑娘。
　　“亭主？”陈知槿愣了愣，诧异地看向长身玉立的女子。
　　“无事，你且下去吧。”三问挥手示意她退下，目光随意地略过少年，又不动声色地再次拢了拢袖子。
　　三问再次坐在了座位上，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所有客人前来听他的曲子，都是我亲自弹奏的。因为，她们那些乐伎不懂，也不配。”
　　阿然，当然是最好的。
　　“我只是觉得，世人应当铭记。他那么有才华，世人惊叹，就不该被遗忘。怀家有罪，但那罪并不是当时的他造成的啊。”
　　“怀家有罪？哈哈哈……！”女子癫狂地笑了几声，“还有，您难道不知道诛九族吗？他无罪，那为什么要灭九族？为什么文家、洛家、夏家、王家被满门抄斩？”
　　“那是因为晔国皇帝的昏庸！”
　　“啧啧啧，陈家小姐，您可真是正义悲悯啊！”
　　我已经想要迫不及待的知道你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之后，你会怎么选择了。羞愧到自杀？还是郁郁而终呢？
　　哎呀呀，看看仇人到时候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怎么也比现在杀了她有趣多了吧？
　　就算她知道了一切后还能开开心心地活着，等主上事成，也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和她好好玩……
　　被叫破身份的陈知槿一点也不惊讶。既然是亭主，本事总还是有的。
　　“所谓的父债子偿，是不合理的。如今昭国的皇帝陛下已经修改了律例，罪不及子嗣。”
　　虚伪！女子心里冷笑，陈远、元青和狗皇帝都是一丘之貉罢了，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丧尽天良！
　　“父子本就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人看来是可以割裂，可到底如何，只有作为子女的才会明白背负的那些沉重的枷锁。但愿您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态，能够什么事情都撇得一干二净，分得一清二楚。”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知九听着她话里似乎有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无端地有些焦虑，自家小姐和那个女子越说越深入，“小姐，我们快走吧，别聊了。”
　　少女安抚地看了看知九，沉声开口：“我爹告诉我，错了就是错了。他要是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姑娘，大可告诉他。我相信……”
　　“够了！客人快走吧，不要再来了！本亭不欢迎你们！”女子厉声打断陈知槿的话，下了逐客令。
　　“说得我们好像很想再来一样！”知九一把扯下腰间的荷包，重重地搁在了桌子上，“小姐，哑奴，我们走！”
　　说着，就拉着少女向外走去。
　　少年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子，又若有所思的盯着二人离开的背影，静默了一会儿。
　　他不敢前去相认。
　　因为他既不愿面对自己的过往，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想再让故人身陷泥潭。
　　只是，她为何对陈家有如此大的怨气？难道她的夫家和陈远有过节？还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