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柿如意》木乙何

13、东流

　　“甚好！”皇帝满面红光，座下众人也被八公主的一番话折服，纷纷上前敬酒。
　　八公主面色冷淡地避开众人，径直走向七皇子，开口说道：“七哥，听说你近日寻得了《东流》古琴谱？”问句的语调，肯定的语气，争强好胜的眼神。
　　“什么？《东流》？不是已经不存于世了吗？”有人听此，因惊讶，音调不自觉地升高。
　　“我听说是残曲，一些片段还有流传。”另一个人激动地搓着手，“光是我听到有些片段都让我差点不能自已。”
　　“这曲子怕是有点晦气。”有人小声嘀咕。
　　还有人，不发一言，握紧双手，努力不让自己失去理智。
　　就是皇帝，也一挑眉，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看着自己的七儿子。
　　“就是妹妹不说，我也准备今日宴后，来找妹妹的。”七皇子正气浩然，明明年龄比六皇子小，看着就是要沉稳一点。
　　“朕也十分好奇，老七你且弹一曲。”。
　　七皇子犹豫道：“这曲子怕是不太适合……”
　　闻言，有些人有些遗憾，不过没人敢开口让他弹，只是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听到。
　　“无妨，你且弹一曲。众卿情绪如此高，朕也不想泼冷水。更何况，朕也想听听这曲子如何好。”皇帝拂袖，满不在意地说着。旁边的皇后皱眉又迅速舒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更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不可，这不是自找不痛快。
　　众人亢奋不已，高喊“皇上英明”，又一个劲儿地绕在七皇子身边打探详情。那可是传说中的绝音！
　　“知九，这些人怎么这么高兴？”少女看着前方已经快被围起来的七皇子，有些费解。她不喜欢京城，甚少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权贵走动，更多时候是去郊外。除此之外，她才来京城，不通古琴，所以她不知道很正常。
　　“小姐，这首曲子的背景来历可不一般。”知九整理了一会儿思绪，贴在少女的耳后，这才娓娓道来。
　　“前朝怀家在朝堂上被告谋逆，怀太保当场被抓入狱。怀家的夫人和一双儿女得知消息进宫求情。前朝的皇帝虽然是个昏聩的，但对琴棋书画等风流之事甚是精通。而怀家之子怀然从小在古琴上就天赋异禀，六岁就能弹世上存有的古琴谱，甚至还能得其意。八岁时创作《落花》惊艳众人，随后就有了‘琴中圣手’的美称。因此，碍于惜才之心，前朝皇帝准许他弹一曲，若是弹得好，就给个小恩惠。随后，那个当年才十一岁的天之骄子现场创作弹奏了一曲《东流》，在场之人无不掩面而泣。而皇帝，最后准许他们带着怀太保归家，好生相处三日再处决。”
　　知九说到此处，颇为惋惜地摇摇头，又有些愤恨地道：“不过这怀家最后被查出来不仅蓄意谋逆，还欺压老百姓、强抢民女等等。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有些……”
　　活该。
　　话未说完，知九才发现哑奴不对劲。他眼睛通红地盯着她，眼睛通红，身体颤抖，似乎随时扑上来咬她。
　　知九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有些结巴地道：“我，我，都是听说的。那个那个，大家好像都……。”
　　少女察觉到不对，漫不经心地回头，就看见少年浑身冒着戾气，知九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
　　“不要意气用事！”少女快步上前，用尽全力抓着少年的手臂，挡在了知九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现在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了！”少女压抑着怒气，快速低语，拉着冷静下来的少年到了一旁，又轻轻挽着旁边有些吓傻的知九，坐在了位置上。
　　“小姐，他怎么了？……”知九有些担心的掉了几颗眼泪，“我明明已经在尽力改变态度了。”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拍拍她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良久才开口：“我爹跟我说，他和怀家有些渊源，怀家曾有恩于他。你刚刚说怀家的坏话，他肯定心里不舒服。别怕，没事儿的。”
　　“可是，他刚刚那个样子……”知九瑟缩了一下。
　　“知九，相信我，没事儿的。”少女笑着擦了擦她的眼泪，递给她一块糕点，“快尝尝这宫里的月饼。”
　　知九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吃起来了。
　　小姐不想说，那就不说吧。
　　少女把头偏向一边，微微低头，沉沉的眸子里有些阴霾犹豫惶恐。
　　那天发生的事，她爹和淳叔都不知情。可她是知情的。向来善恶分明的她，此时有些犯难。一方面是出于他三番两次动杀心的愤怒，一方面是出于近些日子相处的那么一点点情谊。或许他是个好人，至少他疼爱自己的妹妹、厚待自己的朋友，但或许他是个坏人，滥杀无辜、心思险恶。
　　殿中琴音骤然响起，拉回了少女游荡的思绪。
　　不同于古筝音色的明亮，古琴是悠远绵长的，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泊缓缓荡起的层层涟漪，不断不乱。
　　初时，琴音如潺潺流水，淙淙小溪，动听悦耳，自带回响，偶尔夹杂的错乱之音让人不禁联想到细弱的水流在转角处、在凸起的石块处被激荡起的一丝浪花。渐渐地，水流之声愈发洪亮，似乎溪流汇成了大江大河，错乱浑厚的声音宛如高悬的瀑布垂直而下在水潭中发出巨大的轰鸣。节奏变缓，声音减弱，仿佛水流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平原，偶尔的闷声似乎是江河在倾泻自己一去难回头的苦涩。要入海了，可是它并不甘心。江河开始抗争注定要东流的命运。为什么要抗争？因为海不是它的归宿。它只想日夜与松林竹海为伴，只想昼夜滋润岸芷汀兰，而不是携带泥沙进入又苦又咸的大海，同流合污。琴音高亢与低弱两种声音交替出现，就好像一个又一个海浪侵蚀着它的身体，它却又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激烈、无休止、义无反顾，最后遍体鳞伤。琴音渐渐隐入大殿的各处，或者说江河最终被海水侵蚀，寂静无声。
　　曲子不同于八公主的出尘，而是出尘与入世并存。风是自由自在、畅通无阻的，而江河始终逃脱不了东流的命运，可江河仍然在抗争命运。在于追寻，在于不悔。其意入世，其意出尘。
　　少年依然在阴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立，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殿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只能看见众人微红的眼眶，难以自抑地叹口气。
　　少女低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暗处的手紧握成拳，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此曲，我景若婉自愧不如！”八公主对着不知何方躬身行了个礼，吸了口气，又缓缓道，“皇兄以后还是莫要再弹此曲了。这曲谱我也不要了。”
　　“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我思虑不周。”七皇子轻轻点头，神色凝重。
　　其实，拿到琴谱之初，他也只是看了记了，却没有敢弹。因为……
　　“你们兄妹二人何意？这是跟朕打哑谜呢？”皇帝摸着下巴，皱眉琢磨着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此曲的谱子初次拿到时，儿臣并不敢弹奏。因为此曲，儿臣所奏，其声其音可到，其形其意却始终难到。也就是说，儿臣和妹妹都觉得，让除那位之外的人来弹，是对这首曲子的折辱。”七皇子如是说。
　　“哎，这曲子七弟你来弹都让你五哥愁眉不展了，要是那叛臣之子还活着，在这里弹一曲，你五哥不得当场哭断魂儿了。”四皇子嘿嘿一笑，轻挑的语气令人不喜。
　　八公主、七皇子闻言，微微皱眉，有些不悦他略带轻蔑的“叛臣之子”几个字。毕竟，那位是值得他们尊崇的。可事实如此，他们无法反驳。
　　五皇子抬头看了一眼老四，扯了扯嘴角，不打算计较。
　　“四哥，你会说话吗？不会说就别说。”作为和五皇子年龄相仿的六皇子，出于同龄人的维护，有些不忿地说了一嘴。
　　“别管你四哥，他这副德行是改不了了。”大公主语气有些责怪地说道。
　　三皇子转着自己手腕上的珠串，好像没在听，又好像听得很专心。
　　“行了行了，吵得朕头疼。”皇帝挥手，示意自己的儿女们打住，“继续继续，别再谈论这个了。”
　　众人饮酒，怅然不已，一阵唏嘘之后，开始看起了接下来已经黯然失色的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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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新的一年，祝大家柿柿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