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期》埋硬币

48、泥土

　　关门声作了结尾，如巨石般砸向水面，水面变得波浪起伏。

　　屋中安静无比，门的材质很好，墙壁隔音也不错，估计是因为地下室里都是些学生，搞科研的，搞创业的，开会的，跳舞的，什么都有，也是为了不互相打扰吧。

　　以至于花半想听，也听不到他的步伐，只得沉浸在刚刚的关门声中，无法回归平静。

　　这算是，彻底决裂吗？她问自己。
　　也好。

　　花半不想因为碰面而尴尬，在教室里愣了会儿才出去。

　　她顺着楼梯往上走，地下室里来往的人很少，一路上都没碰到人，空荡荡的楼梯间里被白炽灯的灯光填满，不至于恐怖，倒也有几分阴森。

　　花半走的哪条路，怎么上来的，上来地面后又将往哪里走，已经不重要了。她凭着本能继续前进，可脑子里一直在想刚刚的事，循环似的，停不下来。

　　其实也算是件好事。
　　他没必要被自己托着。
　　他应该去跑，去飞，去翱翔于天际，去辗转于星空。
　　而不是，为了一朵矮小不艳的花，留在旁边。

　　-

　　周末，花半回了家。
　　妈妈虽然手术成功，但身子还是很弱，经常贫血，需要静养。宋秋梅干不了重活，十字绣在这里也没有多少人买，索性在家里给人穿起了珠子，织织毛衣等赚个外快。

　　在来到北泠之前，她们就联系房东，想把以前住的那间房子重新租回来。
　　而恰好，那间房子至今没有稳定租客。

　　花半觉得人很神奇，她原本以为两年的时间，她会忘掉，至少也应该对一些事物感到模糊。但是当她推开房门时，所有的记忆如电视剧一样在脑子里播放，所有的所有，又被重新打开了。

　　房东阿姨带着他们去的，笑眯眯补充：“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这间屋子一直给你们留着呢，但毕竟是政府的房子，总要有人住着，但是都是些短期的租客，有的甚至连厨房都没进过。”

　　“而且现在条件越来越好，都没多少人租这儿的房子了，还荒了大半年呢！”

　　三人进去，虽说东西差不多和以前一样，但是铺了一层土，看起来确实很长时间没人住了。

　　房东阿姨将人送到就离开了，花半原本想趁着今晚全面打扫一下，但因为明天开学，只打扫了一下表面，就被宋秋梅催着去睡觉了。

　　所以，回北泠的这一个星期，花半只在家睡过一晚。

　　周六到家，已然变了个样，亮堂了不少，连角落里都干干净净的。母女两人相视一笑，说了几句关心话，就开始做午饭了。

　　吃过午饭，花半回到卧室，卧室和以前一样，奖状依旧贴着，桌子上依旧摆着两年前走时没带走的东西。
　　好怀念。

　　她坐在课桌前，看着墙发呆。真没想到，恍惚间居然已经上大学了。

　　她又开始翻抽屉，从左到右翻了个遍。都是一些旧物，显然也被擦过了。

　　翻到最后时，她看到一个塑料袋，心里隐隐一颤。她看了几秒，然后双手扒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药膏，治疗伤疤的。
　　是当初，周子泥在站牌下送给她的。
　　没想到还有。
　　紧接着，她看了眼保质期，五年的保质期，还剩一年。
　　她又把药膏放进塑料袋，记了个结。

　　正午的阳光很大，透过窗户形成一阵阵圆晕，花半抬起头，窗帘伴随着微风徐徐飘动，在它的身后，放着一盆修剪精美、翠绿盎然的榆树盆栽。

　　-

　　周末很快结束，周一没课，花半直接去了展馆，按照先前安排的工作，她找到自己负责的板块，勾线画图。

　　虽然她没学过美术，但是现在的壁画都是提前设计好，用投影仪投射的，只要照着描边就行。

　　很快，她登上凳子，完成最高处的一笔，接下来填色就好了。

　　“是用这个桶里的丙烯填色吗？”

　　她来的早，也喜欢自己行动，压根没想到会有人理她，再加上这个大厅空荡荡的，这股声音难免显得有些突兀。
　　但是是熟悉的人。

　　花半双腿颤了一下，低头看他，“是。”

　　周子泥没多说，拿刷子沾了沾染料，举起来就往上面填，他很认真，先小心翼翼地把边缘填上，然后再填充内部。

　　花半依旧站在凳子上，呆呆地看着他，他面无表情，一双眼只关注着眼前的事，好像真的在认真工作，刷子在他手中上下挥动，上面的染料很稀，总是被挥下来两滴。

　　“你不填吗？”周子泥问。

　　“啊。”多半是察觉到自己在看他，花半有些不好意思，她急忙扭回头去，然后从凳子上下来，小声说：“填的。”

　　话虽这么说，花半手中的刷子刚落到墙上，远处就传来大喊，喊的是她身边的人。

　　“周子泥！你在干嘛啊！”勾飞跑过来，如虚脱般停下，表情有些痛苦，双手叉着腰扶着身子，大口喘息几息，继续说：“你工作不做啦？”

　　周子泥回的淡然，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晚点。”

　　“你你你—！”勾飞弯起食指指着他，话没憋出来，摇着头，“唉”地大叹一口气。

　　勾飞撇撇嘴，突然注意到了旁边的花半，笑容又挂在了脸上，“学妹啊，你好，来这么早啊。”
　　花半礼貌回应；“你好。”

　　简单打不过招呼，勾飞再次将矛头指向周子泥，“策划都是你写的，你不干，没人会啊！”

　　周子泥头也没撇：“我交给小北了，她能力很强的，没准过两天就能挤下我成为技术部部的部长。”

　　勾飞鼓起下巴，“我看你就是不想当部长。”随后，他指向远处，继续说：“这就是你说的能力强吗？”

　　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远处跑来一名少女，扎着简单的双马尾麻花辫，一身黄色裙子很衬身材，脸也圆鼓鼓的非常可爱。

　　“哎呀！”她抱着一堆资料，一个不留神，摔倒了。旁边的工作人员赶紧上前，询问她的情况。

　　“我的资料呜呜，好疼呜呜……”阮北栖哭喊着，顾不得衣服粘上的土，趴在地上捡材料。能力先不说，但这个小姑娘在双创是出了名的冒失鬼。

　　“还有！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美术了！”勾飞又一句喊，把花半的目光又拉了回来。

　　周子泥依旧泰然处之，刚想沾点颜料，却扑了个空。
　　花半拎起染料桶，往旁边移了移，“你去忙吧，这里有我。”

　　此时，阮北栖也跑到了跟前，大概是拿不了，她将材料贴在胸口上，一手捂着，另一只手去拽周子泥的衣服，跟抓救命稻草一样，哭喊着：“学长，救救我吧！”

　　周子泥迟疑一番。
　　确实，要负责。
　　他将刷子放下，看向花半说：“你加油。”

　　三人离开，这面墙前又剩了花半一个人，手中的染料桶很沉，手把很细，在手掌心勒出了一条浅浅的红色痕迹。
　　她放下桶，填色。

　　一转眼已经十点多，展馆中的人也多了起来，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工作，同学校的朋友下了课也赶来，几个人打了招呼，也各自回到岗位上。

　　此时，一阵哄闹声传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红衣女子，往里走。
　　花半认出来，是梅老师。

　　梅寒霜直线走来。花半这面墙与其他的不同，这面墙放在了正中间，而且画的花里胡哨的，可以说是五彩缤纷。
　　而画展，要突出的是画，而不是一面墙。

　　梅寒霜问：“这是画的什么啊。”

　　花半放下手中的东西，弯腰打了个招呼：“您好。”紧接着解释道：“这面墙是结合您画的风格，设计的展览墙，到时候也不会挂画，只是用来冲击观赏者的第一印象，并且后期还会做一些立体的装饰，增加层次感。”

　　梅寒霜摸了摸下巴，表情由严肃转为温婉，她笑着：“不错，大学生就是有新鲜思想，看来我还需要多学习学习。”

　　“快抓住它！”突然，一个尖锐的女生大喊一句，紧接着，一个小机器人就撞在了这面墙上。
　　好在丙烯已经干了，好在撞的力度不大。

　　花半第一次见“活”的机器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它，这机器人长得规矩，有胳膊有腿，头做成了电视机的形状，上面播放着一个痛苦的表情，是颜文字那种。整体身高到花半的腰部分，矮胖矮胖的。

　　伴随着那声喊叫，阮北栖和周子泥跑来，还跟着两名新面孔，应该是他的同学。

　　梅寒霜打招呼：“是小周啊。”
　　周子泥点头示意：“梅姐。”

　　打完招呼，周子泥就走向了那个机器人，敲了敲他的脑袋。
　　梅寒霜凑近，“这是……”
　　旁边人递给他电脑，周子泥接过，打开一个密密麻麻的程序，“解说机器人，会在开馆当天和工作人员一起为顾客介绍您的作品，也会回答相应的问题。”

　　不知道周子泥干了什么，那个机器人突然动起来，给大家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乱跑乱撞……”它的声音带着机器人本来就有的机械嗓音，又夹杂着儿童的稚嫩。

　　梅寒霜笑了，“这么年轻就会搞这些，厉害啊。”
　　周子泥：“不止我们，杨教授也参与了研发。”

　　梅寒霜拍了一下他的肩，“行了，谦虚啥呢，去年邓现演唱会上那一百架无人机，我到现在还记得呢。”

　　“我知道我知道！”一旁对数据的阮北栖突然说，眼里直冒光，“我就是看了那个视频才选的智能专业！”
　　说完，她又垂下头看数据，“可是……我太菜了。”

　　梅寒霜笑了笑，“你才大一啊，只要努力，一定会学会的。”

　　几个人欢声笑语，花半听着声音，看着他们。
　　他们并不像甲乙方的关系，更像是亲密的朋友。
　　与花半不一样，花半总是将所有事的界限分的很清，面对工作更是如此。

　　“去吃饭吧。”
　　“好啊好啊。”

　　花半看了眼表，都十一点了，便不再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转身要走。
　　走不动，熟悉的感觉，熟悉的燥热感。
　　“一起去吧。”他又拉住了她。

　　花半心里就像一团薄薄的雾，隐约能看到事物的轮廓，却怎么也看不清。

　　花半转回身来，不知何时，其余几人也都凑到了自己跟前，梅姐看起来高兴，高呼：“让我任性一把，去哪吃就听我的吧！”
　　看她这样，花半也不好意思拒绝。

　　-

　　北泠大学三号食堂。
　　食堂对外开放，不需要饭卡。几个人自己买自己的，约定好了在靠窗的那个桌子处集合。

　　花半从头开始转，这食堂巨大无比，样式也很多，她转了好长时间，眼看同行的人都已经买好去就坐，也不好意思再转下去，随便买一个算了。

　　她走到窗口前，“你好，我要一份意面。”
　　“好的小姑娘，刷卡微信都行。”

　　花半低头，从口袋里掏手机，忽然，有人站在了她面前，随即一片阴影覆盖住她，显然是有人在刷卡，以免撞到他，花半偏了偏位置抬起头来。

　　“你好老板，我也要一份意面，一起刷吧。”

　　“……”花半握着手机，看着周子泥。他的胳膊还未收回，手腕上的手表在灯光下像星星，闪着。

　　老板将两碗面放在一个盘里，周子泥一人端了两份，“走吧。”
　　花半跟上。
　　五步后，花半迈大了步子，从他的身后站在他的旁侧，“我帮你端吧。”
　　“你想洒出来？”
　　“没汤。”
　　“面就是汤。”
　　“……”

　　“那我转你钱吧。”

　　“你确定要因为这四块钱……”周子泥眼球转了转，将话收住，“好。微信转吧。”

　　周子泥将面放在旁边的桌上，拿出手机，打开二维码，“扫我。”

　　“噔”的一声，花半手机界面出现了一个个人信息。
　　微信名：博士。
　　头像：一只白色的小猫咪。

　　为什么不直接露收款码？
　　花半没问，自顾自地给他改了备注，转了四元过去。

　　操作完后，花半将手机收起来，抬起脸。不知何时，周子泥已经收起了手机，重新端起了盘子。
　　显然没收。

　　周子泥：“走吧。”
　　“哦。”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桌旁，周子泥将意面端出来推到她面前，递给了她一双筷子，然后将自己的也从盘子里端出来，一句话没说，吃了起来。

　　一行人聊得很开，梅姐也没有长辈的样子。饭店的食堂充满了油烟味，学生也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填满了空位。

　　花半简单夹了几根放进嘴里，咬断，咀嚼了好几下，味道很好，但食之无味。
　　吃不下去，甚至是难咽。

　　旁边安静吃饭的人，在花半这里有近乎于海中巨浪般的存在感。她不知道，不理解，至始至终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而且现在手头没了工作，整个人也安静下来，心中愤愤、压抑、不甘还有疑惑的心情一迸而发，侵蚀着她整个心房，让她忍不住去想。

　　所以，现在，为什么还要……这样。

　　-

　　项目白热化时期，开馆前的宣传至关重要，三所学校的宣传部各选了一个人，来制作网页。
　　今天轮到花半。

　　她按照要求打开那个网址，却怎么也添加不了东西，啥都不让改，她去找邵杰鸣。邵杰鸣说让他去找勾飞。勾飞让她去技术部。

　　技术部因为设备很多，来回搬运也不方便，所以在二楼搞了一个工作室。花半上楼，站在门口。
　　技术部。不想去。必须去。

　　“咚咚咚。”她敲门，这扇门很薄，完全没有隔音效果，里面很吵，似乎在造什么东西。

　　“不好意思啊，现在手头上有点东西，都走不开，你自己进来吧！”

　　花半进去，里面乱糟糟的，满桌子的图纸，数不清的电脑和零件，如果有混凝土和搬砖的话，她一定会认为这里是工地现场。她用走进去的几秒，扫视了一下周围，周子泥坐在角落里看电脑，探出一个头，在忙着什么。

　　她莫名其妙地壮了壮胆子，“你们好，我是宣传部的花半，负责网页的排版，但是我没有编排的权限。”

　　“哦，我知道这个。”一个女生从桌子下面钻出来，她拍拍身上的土，将自己从下面带出来的纸张踢到一边去，“等等，我帮你打开。”

　　“我来吧。”
　　“部长！”女生有点惊讶，“你不是说今天好多事，没事不要找你吗。”

　　不知何时，周子泥已经走进了，他坐在正中间的主机前，握着鼠标摆弄着，“今天没事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很闲。”
　　花半：“……”
　　没几秒，他站起来，“权限打开了，你试试。”

　　花半傻眼了。
　　她此次来，并没有带电脑。

　　真是蠢透了，这种事就应该在现场调整好啊，不行的话还要跑一趟，别人也会嫌麻烦。

　　想着，周子泥拉了一下她，一下把她摁在了主机前，“用这台试就行。”
　　“……谢谢。”花半只能如此。

　　她早就把网址背下来了，一气呵成输入到搜索框里，与刚才不同，此次多了很多后台才能看的数据，还有权限管理。
　　可以了。

　　花半确认后，起身道谢，“麻烦了，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等等。”周子泥喊住她。
　　僵持几秒后，他没说话，她也没问。
　　周子泥：“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大概是因为空气中有很多尘土，花半吸了吸鼻子，抿紧了嘴向门口走去，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僵硬，并且不管自己如何装模作样，别人都会看出异常。她打开门，身后的周子泥依旧看着她，“会的，我会问的，谢谢。”

　　“明天……”她的声音很小，改口也没人注意，“今后，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