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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番外——前缘(上) ...

  •   初见,京都洛阳,结绮楼头。

      她是南靖王的掌珠云漪郡主,少有才名,琴诣惊世,十五岁上一曲《猗兰》动帝京。

      他是初出江湖的少年剑客,四海为家,仗剑天涯。

      重逢,京郊,灵澈寺外。

      她席茵而坐,调琴抒怀,七弦流韵胜天籁。

      他春郊信步,闻音驻足,仙乐入耳竟成痴。

      曲罢,她娉婷施礼,婉然笑问:公子听曲可有所得?

      他甫回了神,却是默然抬目,定定对上近在咫尺的那一双翦水明眸,语声沉凝:“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她惊,惊于世间会有这等儇悟男子,竟一语道破她的心绪。怔然也只一刹,随即便心神略整,潋滟双眸间盈盈漾起清风闲云一般释然洒逸的笑:世惟知音难求,云漪今日得遇,不负平生。

      之后,如同所有传说中的故事一样,佳人无双,剑士痴情,两心倾慕,相许白首。于是她毅然抛了本该囿她一生的朱楼画阁、锦堂风月,如离枝杨花一般随了这个名叫洹穹少年剑客远走天涯。

      自此,世间再没有了那个玉苑琼楼间万人惊慕的云漪郡主,取而代之的是江湖中素衣素颜的十七岁少女琴漪。她是那样一个坚定且绝然的女子,一旦做出了选择,便有勇气为之弃了曾有的许多,那怕是天璜贵胄的姓氏,那怕是珠围翠绕的荣华,那怕是日后可以想见的位尊六宫、母仪天下。

      岁月迁流,光阴荏苒,羁旅江湖的日子恍然间竟已十年。

      而立之年的他已是武林中蜚声九天的“中原第一剑”,睥睨群雄,站到了荣誉的巅峰。而她,却在一载载暗换的年华间朱颜不再、韶华将晚。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最绮艳的奇葩凋零时才会带给人最深切的无奈与痛惋,也之所以英雄白头、美人迟暮多不愿为世人所见,但与他们终生相伴的那个人却会在一日日、一年年的沉浮岁月间悄然见证那一份繁华的谢幕。

      早在当初决定随眼前那个心志高远的少年剑客远走天涯时,她便已预见了今日的种种,预见了他如今的光风霁月,也预见了在他一生最耀眼的时刻自己已不复当初的绮年玉貌、无双风华。可她却依旧选择弃了京都的一切同他走,并非年少无知、意气用事。

      云漪,从来都不是意气用事的女子。

      留在京都,她会继续十七年来的珠围翠绕、锦绣荣华,然后在众姐妹的艳羡中嫁入天家,成为东宫的女主人、尊崇无限的太子妃,同时,也是父王纵横捭阖的一枚重要棋子。卓绝才情、惊世琴诣不这过是显赫身份的附庸,使这枚棋子显得略为华美些罢了。

      自记事起就明白生在帝王家的女子注定一生挣扎于名利纠葛、内闱争风,谁也例外不得。而因为自幼便心思剔透,母亲对她一直是极放心的,相信以女儿的七窍玲珑即便是在波诡云谲的宫闱之中也一样能过得很好。

      是的,只要肯“用心”,自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生活得很好。她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这些的,也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自己可以如同所有帝家女子一般认命地去做那个空虚华丽的点缀。

      可当真的即将迈入那道明章华彩,耀目不可方物的宫门时,她却隐隐有些心悸了,她不怕宫廷深险,亦无畏于鬼蜮弥途,她清楚自己只要肯用心,定能立于不败之地,正如……独得专宠的母亲近二十年来在云靖王府中所做的那样……心间蓦地一寒,一丝凉意直透心底,直到此刻,她终于确定,自己内心深处的确是怕的。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如同那些她所熟识的宫妃媵嫔一般处处心机、满腹算计,怕这纤纤十指沾染了太多终有一日再配不起手中七弦铮铮的瑶琴!

      所以,当那个犹带青涩的少年剑客终于鼓足勇气问她是否愿意随他离京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他的眼中有分明的错愕,但并不吃惊,他是懂她的,在彼此相识的这数月光阴里清楚了所有的前尘往事,也明白她此刻之所以愿意随他走并不仅仅是因为彼此相许相知。

      她从来都是那样自信的女子,自信自己的冰雪剔透,更自信自己的识人之明,所以可以这样断然地向他托付终生。而他,无论她是因了怎样的缘由,都愿意以最诚挚的心意娶她为妻,许她一生。

      羁旅江湖十年,相濡以沫、伉俪情深,他们是武林中人人称羡的鸾俦凤侣。每每回首与她一起走过的十年岁月,洹穹仍会有几分难以置信似的恍然,在最初那些漂泊江湖的日子里,她的达观与坚毅总令他于激赏中意外不已。

      他懂她的琴,也清楚她柔婉外表下的坚韧与决然,可当看着曾经那般矜贵的王府千金对栉风沐雨、餐风宿露的日子甘之如饴时,他心中仍是是震动的。

      莽莽江湖路,前途未卜,荆棘弥途时,他并非没有困顿迷茫过,而身侧的女子却始终朗然笑对所有坎坷,笑容明丽若四月晴空,不带一丝云翳。他明白她的心意,她是在用这份豁达坚定地告诉自己,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会与始终与他站在一起,生死相随,同舟共济!

      凡常琐碎的日子里,偶然惊觉那双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青葱玉手不知何时竟已生出了薄茧,他眼中满是慊疚兼着痛惜,她却是全不在乎地冲他粲然一笑,然后变戏法似的抖开那件终于平展如新的大氅,炫耀似的看向他,孩子气的得意。烹菜调羹,平民女子再熟稔不过的活计,她却是一一从头学起,自最初的生涩笨拙到年余后即便山肴野蔌也能烹出别样风味。天璜贵胄帝家女,一朝嫁为凡人.妻,她同样出色到让人无可挑剔。

      十年相守,携手走过一岁岁春华秋荣,看尽一季季花开花落,斗转星移,当年那个立志扬名江湖的少年剑客如今已夙愿得偿,群雄俯首,站到了荣誉的巅峰,而身侧,是他风雨同、情深意笃的爱妻。上天似乎已给了他太多的眷顾,此生,是否已再无遗憾?

      目光缓缓移向一侧含笑娟然的妻子,神思一时恍然,若说遗憾……怕是对她的那一份十年来都不曾淡去的慊疚罢。他许了她一生,却从未让她真正展颜。相守十载,他待她始终如一,少年时“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盟誓他始终都记得。可,他也知道,她其实从来都未必相信什么海誓鸳盟的。

      自幼在玉砌金堆、莺围燕绕的王府中长大,她见惯了千姿百样的美丽女子和各自最终的凋零,任你嫣然百媚,任你似水柔情,任你咏絮才学,任你冰肝雪魄,任你手段玲珑,一日朱颜不再,色衰爱弛,也不过明日黄花,秋扇见捐。这些已在她过去的生命中天经地义地存在了十七年,所以,与他相遇时,她已不同于凡常少女的稚气与纯真。

      可,她毕竟相信自己手中的琴,相信“闻琴解佩”的美丽故事,也相信这世间真的会有高山流水一般的知音。所以,当年在他满心挚诚地执了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许下白首鸳盟时,她亦为之动容。他明白,她答应嫁他为妻是为追寻自幼植根心中的那一份或许只存在于泠然琴乐间的纯然与美好。

      她相信他的至情至义,慰藉他的偶尔失意,为他去学烹菜缝衣,陪他走过一路风雨,用最明丽的笑颜释去了他心头所有阴翳。她努力在做一个好妻子,付出所有来争取一份如琴曲般完美的情,诠释少时曾深深倾迷过的美丽。

      正因为用尽生命来珍视,所以容不得半点瑕疵。假若在岁月流转、年华暗换间他不能待她始终如一,那么她定会决然离开,消失得很彻底。

      他的漪儿就是这样绝决的女子,从少年相识时他就清楚的,为了她视若生命的瑶琴,这世间没有什么不能舍弃。当年毅然离京是不想失了那颗翛然洒逸的琴心,而随他远走天涯是为了在辽旷九州的山山水水间追寻那一份份自幼便无尽向往着的如琴意境。她,就是这样爱琴成痴的女子。

      犹记得当年京都初识后第一次进她书房时的震惊,近百只三尺见方的弦纹素漆樟木箱整齐有序地叠放室中,竟使那偌大的净竹轩都显得有几分逼仄,乌漆沉雕的黄梨木书案上一幅丹青横展,皎白的宣纸上洇碧描青,工笔细绘出亭亭临水小榭、滟滟碧水流波,榭间一檐一角,水湄一花一石都是精心勾勒,无不栩栩若生,浮云蔼月、澄江一碧,渺渺江岚叆叇,杳杳水雾空濛,这画中之境……竟是古曲“潇湘水云”的曲中意境。

      “昨日的画,现在也该晾干了。”一记轻浅含笑的清越女声传入耳际,他才蓦地回过神来。

      原来在他对画出神的片刻,主人已归。她清婉一笑打过招呼,顺便走到案边用缃色缭绫带束了幅那墨迹甫干透的画收入案旁一只已半满的樟木箱中“这幅是潇湘榭,取景自潇湘水云,其他的还有弄梅坞、落雁阁、醉月小筑许多呢。”她眉目间蕴了淡然笑意极平易地说着,他却已环视着满室箱箧心下愕然:“这些都是……”

      “是我闲时的涂鸦,绘的都是琴曲中的意境,可还入眼?”她依是笑语嫣然,凝眸看向他,清婉的目光中却蕴了一丝隐晦。

      他并未立时接话,看着这置画的近百箱箧怔然良久;“你,画了很久了罢?”凝然的语气里三分惊七分叹。

      “十年了,”轻轻一语出口,笑意里竟也渐渐浮上一丝恍然“自我七岁学画起。”

      他竟一时无言,片刻后才开口打破了沉默:“是为了绘出这琴曲中的意境才学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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