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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番外——前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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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微微颔首,向他会心一笑。已不再惊奇于他对她这样倾盖故交一般的知契与了解,反而因这个已在她心中隐匿了太久的话题而随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许久,许久,终于抬眸看向他,带着一个释然含欣的笑:
“自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大约才只五六岁大,刚刚开始习琴不久,就一直在想,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建起一座世间绝无仅有的琴园,琴意为景,琴韵为境,苑中一廊一榭、一花一石皆依曲意布置,人居其中,春可赏秋江渡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夏可观鸥鹭塘锦鳞争渡、浮光跃金;秋可看落雁阁月满画楼、花林似霰;冬可听弄梅坞花随雪落、清然寂然……那该是怎样梦一般好的光景呢。”
十七岁的少女出神地静静叙着自己隐匿了许久的心事,双眸中满盈着纯然的喜悦与陶醉,甚至带了几分孩子一般的神往和痴迷,连那似乎永远慧静高华的丽颜上也满满溢着纯粹的稚气。
这样的云漪他从未见过,记忆中的她永远是□□静敛的,因着自幼严格的家教和自身的颖悟,她的一言一行甚至一颦一笑总有着最合宜的分寸。而此刻的她竟像个初谙世音的孩童一般天真地和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欣然说着心底最深处的故事,那样纯粹的喜悦尽情绽在少女莹洁如初雪的玉颜上,妍丽不可方物。他意外之下竟怔怔对着那皎丽的侧脸看得发了痴,怎料她恰好在此刻侧眸向他看了过来,谁想正对上了少年那双正痴痴盯着她发呆的眼,乍然四目相投,齐齐赧然。
顿了片刻,待颊边终于渐渐裉却了那一抹晚霞似的轻绯,她才又缓缓接口道:“所以我年纪稍大一点时就去随先生学画,想着若是先将这琴园中的各处景致细细设想好绘了出来,将来按着画好的图纸来建自然省事得多。这些年来日复一日地画,同习琴一样从未间断过,鸥鹭塘、醉渔洲、秋江渡、潇湘榭、佩兰轩、捣衣亭、弄梅坞、落雁阁、沧龙庭、春晓楼、醉月小筑、渔樵幽境、洞庭佳处……如今画到满意的也有十多处景致了,闲暇时也总喜欢翻看这些画,每次都会很开心呢。”少女的笑颜明丽而纯粹,温暖得仿佛可以融化了屋外皑皑的初雪。
而她那日没有提的是,十岁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自己的琴园大概永远都只能停留在那一卷卷皎白的宣纸上,父王就算再宠她也不可能就为了满足女儿这样一个实在太过幼稚的心愿而兴师动众。可她仍是日复一日地画着,是源于内心深处的不舍吧,三年时光,那些画稿所牵系那梦境一般美丽的愿景已在她心间扎根太深,所有的希冀与眷恋已经在心中盘根错节地滋长了一千多个日夜,若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她从不愿轻易放弃什么,何况是自己自幼便认定的梦,不管希望多么渺茫,她都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复地继续。
他明白,当年随他离开京都时,没能带走书房中那近千卷绘着她梦中楼阁的画稿是她心底最深的遗憾,那是她用了近十年心血在纸上构筑起的绝世琴园,是一个爱琴成痴的闺中少女从七岁到十七岁一直沉溺其中不愿被惊醒的琉璃梦境,也是那十年间她的几乎所有依恋。她可以决然舍了自己的父母亲族,一举割断十七年的恩义,却不会因任何变故而放弃了心中那个承载了她太多希冀与心血的梦。他一直是懂她的,懂她的琴,也懂她所有的坚持和冀望。
结缡十载,江湖风雨中他们彼此相依、同舟共济,他是剑凌中原,顾盼无俦的卓绝剑客,而她则是他身侧永远温婉若水、冰心玉映的丽质女子。他们本身已是英雄美人的江湖传奇。她的笑颜永远是四月晴空一般的明丽,无论前方是血雨腥风或者虎兕拦途。而他却清楚地知道,这十年间她几乎再未执过画笔,也再未有过同那日一样纯然的喜悦与陶醉。
在锟铻山流觞谷中的那一次,是惟一的例外。
二十三岁那一年,与“剑痴”欧轸在锟铻山下的相遇注定让他们一生铭记。老人赠予他们两人的那一双九嶷奇玉所制、并取名为“青穹”、“碧漪”的绝世琴剑最终成为了关于那一双鸾俦凤侣的江湖传说中最引人遐思的一笔。
而于当时的那对年轻伉俪而言,伴欧轸老人闲居在流觞谷的三年或许是他们一生中最为开怀的岁月。赌酒吟诗、琴剑相和,世外幽谷中一切都是远离尘嚣的惬意与悠然。
他有一日甚至意外地透过竹舍的小轩窗看到妻子站在室中简单的楸木案前拿起了久违的画笔,铺纸、润笔、调色、蘸墨,落笔潜静从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样的娴熟洒逸,而那他惯看的慧静容颜上此刻是记忆中的纯然的喜悦陶醉,带着同当年一样孩童般的痴执与稚气。她就那样静静地、欣喜地沉浸于少年时的梦境里,一心一意地在纸上、在心中、在日日夜夜的流转的辰光间倾尽心力筑着她的琴园,一廊一榭,一亭一栏都绘得细致入微,栩栩跃然于纤纤紫毫笔下,那样的痴迷与执着,一如往昔。
她在竹舍中神思凝定、心无外物地画了两个时辰,他便在室外悄然无声地看了两个时辰。看着她凝神作画时的陶醉喜悦,也看着她之后静静检视画稿时双眸中漾起的无限欣慰和雀跃。而最终,一切却都归于她对画良久后,神色间渐渐浮现的迷茫。
她是真的有些迷惘了罢,心中的愿景在迁流岁月里从未动摇过,可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与它渐行渐远。也许……终会成为此生永难触及的梦幻空花。
所以,那离开京都后惟一一卷画稿便有了片时后即被封存箱底的命运。而他,则在窗外静默地看着她默然将那卷墨迹未干的画稿收入箱奁,尔后回身细致地清理了几案,直到……再看不出曾经作画的丝毫痕迹。
心中莫名一痛,她,从来就是这样不必他挂心,亦决不想他有任何负累的女子,所以无论心中负荷了多少,展现在他眼前的永远只是明丽若四月晴空的笑。而这所有的一切,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明白的。他懂她,一如她懂他,少年相识时她便明白他的凌云之志,携手江湖的岁月里更见证了卓绝剑术背后他数倍于常人的坚忍和付出。所以,她总以明丽笑颜给他最坚定的支持,却不要他因她而有丝毫负累。他们是这世上最懂彼此的人,是伉俪,更是知己。
犹记得当年欧轸老人将青穹剑与碧漪琴托付给他们夫妻时那般释然的笑意:这双琴剑是择主的灵物,世间恐怕也唯有似你们这般相知笃深的伉俪才配得起。
后来,直到二十六岁的他以青穹剑扬名天下,之后数年又遍走江湖,膺誉无数。所以而立之年便已位尊一方、悬望中原。而在群雄仰视之下,她作为他的发妻——与他携手江湖、比肩而立的女子亦是万人侧目,艳羡无比。
可他明白,他的漪儿,从不会在乎这些。她会替他欣喜,以他为傲,因为他是她风雨同舟、生死相依的丈夫,是她倾心相许的良人。但她却永远都不会再有那样纯然的陶醉和喜悦,因为那个终于实现的远大梦想终归是他的,并不是她的。
一直以来,他们皆明白彼此的心意,夫妻十载,他们更是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这一份深情笃意岂是“琴瑟相和,举案齐眉”说得尽的。他珍视这一份至情,更感念于这些年来她为成全他的凌云志向所做的一切。可他心底终归是自私罢,明明清楚她心中的愿望,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自幼便的努力去成全她自幼年时便深深植根心底的那个琉璃梦境。他可以尽心尽力去做这天下最好的丈夫,护她、惜她、懂她,却唯独无法为她弃了他家自幼便为之不懈奋进的志向。他甚至曾同旁人一样觉得天下女子原本都该以夫为天的,但,这样拙劣的借口怎么可能让他心安,况且,他那样清楚地知道,他的漪儿,又岂是寻常女子?
所以,十年之后,他终于抛开所有纷乱的心绪,决定结束往昔的一切。
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薄蔼萦峦,晨光熹微。而他这一日格外早起,她自睡梦中悠悠转醒时已见他差不多打点好了所有行装。
“有事要出门么?”她渐渐清明的目光略扫过室中已打理妥当的包裹,神色微微错愕。
他闻言自窗外的一片轻红浅翠的怡人春色间移回了目光,深深看向妻子,眉目融笑:“漪儿,我们回江南去罢。”
她蓦然愣住,怔怔凝眸看向他,似没有听懂。
他轻缓移步到了榻前,执了她甫从衾被中探出的一双柔荑,眼中笑意愈是深深漾开:“我们回江南去,扬州或者苏州都好,我记得你喜欢那儿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我们就在那样如诗如画的江南建一座世间绝无仅有的琴园,琴意为景,曲韵为境,好么?”
她静静听着,一时间竟怔怔不能言语,只是与他交握的双手已然微微颤抖,于是他更紧地将那微颤的十指拢入掌心,声音亦低沉诚挚得带了些许的颤音:“漪儿,十年了,对不起……
十指相扣,久久无语,再抬首,已是双泪盈眸。
十年前,你舍了琼楼玉苑、锦绣荣华,并不只是因为你我相知;而十年后,我弃了可以放弃的一切,却只为换你真心展颜。
洹穹与琴漪自此隐于江南市井,夫妇二人以制琴为业。
数年后,洹氏琴坊饮誉江南,分坊遍布中原各地,已然贾中翘楚。
二十余年后,扬州城中建起了一座被后世誉为“人间奇迹”的绝世琴园,名为广陵苑。
浮云蔼月,清波潋滟。鸥鹭塘中,一叶扁舟间散开一缕金戈铿然的琴音响遏行云,伴了月夜泛舟的那双伉俪的含笑轻语。
“原来你还是最喜欢初见时的这支曲子。”
“古曲《广陵散》以悲慨壮旷著称于世,当年在结绮楼下初听此曲,便知漪儿你是女中丈夫。”
碧水流波上习习的仲夏凉风掠过他们微露霜华的鬓角,却掠不去那眸中漾开的知契而又会心的笑意……
任年华暗换,皓首苍颜,与你携手共老,此生无憾。
悠悠岁月流澜漂月般逝去,扬州城中留下那座琴意为景、琴韵为境的广陵苑;留下洹氏一门代代相传的青穹宝剑、碧漪瑶琴;留下那段“浮名一掷为红颜”的动人故事,留下那份百年间不曾淡去的无悔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