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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想,抱抱你 ...

  •   南方夏日的风里总是杂糅着泥土的芬芳,湿润的空气在肩头留下足迹。前来参加张澄公益油画展的市领导和各界知名人士站在展览馆前方的草坪地上,面对长枪短炮的镜头露出标准的笑容,张澄手拿着金色的剪刀在一片掌声中剪短彩带。站在张澄旁边的是省里刚刚授予"慈善个人"称号的程腾辉,他创立的房地产集团已多次获得省内"慈善企业"的称号,并且在全省五百强企业排行榜上名列前茅。而此次张澄的公益油画展也得益于程腾辉的资助,在展览开幕后他也以"为山区儿童募捐"的名义购买下展厅里所有的画。
      展厅四周皆是落地窗,厅里的白墙错落有致地竖立在大理石地板上,潜移默化地引导着参观者的步伐,当程腾辉驻足于名为《永不凋零》的油画前,他盯着画中可被称为"怪物"的三头蛇和在它邪恶眼神凝视下被迫盛开的茉莉花,他微微蹙眉,胃里还未完全消化的食物在汹涌地翻腾。他撇开眼睛,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我佯装恰巧经过。
      "程总,好久不见。"
      程腾辉抿着嘴唇,眉头紧皱,身体微微后倾,俨然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哎呦,您瞧我这一激动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孟华,上次我们在慈善晚宴上见过一面。"
      我露出谄媚的笑容,身体稍稍往前倾,伸出右手。
      "哦,孟华,哎呀,这最近忘性大。我妻子前几天还在电视上看你的电视剧,看得入迷,天天熬夜看。"
      程腾辉展开笑颜,挺直后背,掏出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宽厚的手掌握紧我纤细的手指。
      "承蒙夫人的喜爱,但熬夜这事可真不赖我。"
      他被我的说辞逗得开怀大笑,刚刚笼罩在他脸上的阴霾好似只是我的幻觉。我咧开的嘴角缓缓收拢,低垂着眼眸,眼里的笑意被冷静取而代之。
      "不过还是不能经常熬夜,对身体不好。"
      "是啊,可是她..."
      程腾辉的脸上愁云密布,眼神若有所思。
      "不瞒您说,我自己也经常晚上睡不好。之前去静安寺祈福时,从空山大师那儿得了一块檀香,听闻有助于睡眠,最近试了一试还挺有效果的。"
      程腾辉微微睁大眼睛,眼珠缓缓颤抖。我转过身,抬头专注地注视着挂在白墙上的画。
      "令郎最近还好吗?"
      "你认识我儿子?"
      我轻蔑地微微一笑。
      "看来程立羽在家不常聊学校里的事。"
      程腾辉的眼中的不安一闪而过,随之他的眼神变得沉着。我耸了耸肩膀,眼神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也难怪,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年。"
      "你们是高中同学。"
      我扭头直视着程腾辉冷冽的眼神,目光变得尖锐。
      "对。"
      "其实,在拍毕业照那天,我们见过一面,只不过当时您没注意到我。"
      烈日当空,六月的风掺杂着彼此滚烫的呼吸停驻在耳畔,清脆悠长的蝉鸣声盘旋在头顶,夹杂着黏腻汗水的白色校服紧紧地贴着干燥的肌肤,每个人的脸上总是面无表情,耷拉着的眼皮底下漆黑的双眸中已找不到往日的神采。我们按照老师的指挥依次站到阶梯上相应的位置上,不知何时,从拍照仪式开始后没有露面的校长突然出现在第一排的座位上,他正和坐在他旁边的程腾辉聊得热络。直到两个人交谈完毕后,班主任赵老师冲着校长和程腾辉点头哈腰,脸颊两边的肌肉堆叠在一起。
      "班长,人到齐了吗?"
      谄媚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回,赵老师抬头询问着班长。
      "报告!班长刚刚去洗手间,他交代我清点人数。"
      我举起手臂,居高临下地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赵老师。
      "哦,那人都到齐了吗?"
      我双手紧贴裤腿两侧的裤缝,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前方。
      "报告!高三十一班应到五十二人,实到五十一人,全班到齐。"
      我感受到四周投射而来的炙热,被麻木浇灭的眼眸被重新点燃,也许他在痛斥软弱,也许他在争辩清白,也许他在嘲笑无畏。我看着手足无措的赵老师飘忽不定的眼神,我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程腾辉,他微微眯起眼睛,深邃如万丈深渊的眼眸似乎把我拽入无边黑暗,而我就站在悬崖边,奋不顾身地跳入永恒的回忆里。
      身后传来细微的啜泣声,我转身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许若言的妈妈佝偻着身子,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画,她颤抖地伸出苍老的满是皱纹的手想要触碰画中那株纯白的茉莉花。
      "那个,不好意思,这幅画已经物有所属了,请勿轻易触碰。"
      从不远处小跑而来的一位工作人员出面制止了许妈妈,并对着我身后的程腾辉微微欠身,嘴里似乎在呢喃着"抱歉"二字。许妈妈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眼底的哀恸溢出眼眶,淌过层层叠叠的丘壑,落入脚下的泥土。我正想走上前带她离开,却不料她从折旧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金色的剪刀,而插在口袋里的一叠皱巴巴的纸张洒落一地。纸张上的许若言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的年纪,她咧开嘴露出明媚的笑容,但她的笑颜却被浸泡在廉价的黑色油墨里。黑白照片下用红色的墨水写着"校园欺凌,罪该万死",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签名,那些名字仿佛千万只手将我的心脏不断拉扯,撕成血肉模糊的碎渣,只留下一具空壳在其中。
      许妈妈用孱弱的手握紧剪刀,奋力地用剪刀一刀一刀地划破画布,画中睥睨众生的毒蛇猛兽垂下高傲的头颅,眼里渗出的贪婪与欲望被锋利的仇恨刺破,许妈妈用尽全力地割下那块画着茉莉花的画布,嘴里一直在念念有词。
      "我要带女儿回家,我要带女儿回家,我要带女儿回家..."
      许妈妈一只手鲜血淋漓地握着剪刀,一只手紧紧地将残破的画布视作珍宝一样搂抱在怀里,她拖着不利索的双腿步履蹒跚地往外跑。一时间,展厅里的参观者都被吓得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离,保安们手持着警棍急忙地闯进展厅,将许妈妈层层包围住。
      许妈妈怒目圆睁地看着四周的保安们,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剪刀,我刚准备走上前却被身后的张澄拉住手臂,他向我微微点头,示意由他来处理。张澄小心翼翼地走向许妈妈,伸出双手,慢慢地比划着手语。
      "许妈妈,是我,张澄。我是来帮你的。"
      许妈妈警惕地盯着张澄,鲜血顺着手掌的纹路蔓延,染红了拼命握紧的拳头。从刀尖往外冒的血珠滴落在许若言薄如纸的脸颊上,她的面容因沉痛而扭曲,眼中的笑意荡然无存,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瘦弱如柴的母亲孤注一掷地为自己鸣冤而无能为力,泪水打湿了脸颊,也击溃了心防。
      "我要带我女儿回家..."
      许妈妈不断地嗫嚅着同一句话,将怀里的画布拥得更紧了些,似乎要将她揉进心里。
      "好,我帮你带你女儿回家。"
      张澄将右手背到身后,朝保安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让出一条出路。保安们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张澄心急如焚地回头瞪大眼睛地看着他们,保安们缓缓地往后退,但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张澄转头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许妈妈,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靠近她。张澄缓缓地伸出手,想要拿走许妈妈手中的剪刀,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刀尖的那一刻,许妈妈忽然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许妈妈!"
      许妈妈戴着助听器的耳朵微微抖动,她四处寻找着呐喊的来处,当她看到人群之中我焦急担忧的眼神,眼底的悲恸渐渐地浮现,是时间无法化解的思念,是事实无法作答的不甘。
      "孩子,你是知道的啊,阿言她不是自杀,她是被坏人欺负的。"
      "我不能...再让她被坏人欺负了。"
      许妈妈爬满皱纹的眼角噙着泪水,无声地喧嚣着心中的苦楚,手中握着的剪刀不再有所顾忌地刺向心脏。刀尖刺破轻薄的画布,捅向心脏,鲜血瞬间染红了她胸前的茉莉花。许妈妈仰面倒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她望着闪着白光的白炽灯,眼前的光晕渐渐地织成一幅肖像,像女儿若言的模样,眼角的晶莹的泪珠落入泥土,灌溉着胸前肆意盛开的血红的茉莉花。
      这一刻,许妈妈将永远地守护在女儿的身旁。
      当我从混乱中清醒过来,人已经在保姆车上,小乔坐在一旁焦头烂额地回复着接踵而至的信息。
      "好的,好的,我刚刚联系了公关部,让他们帮忙先拖延一会儿。"
      "具体的情况,孟姐这边我还在..."
      "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在回去的路上,马上到。"
      小乔挂掉电话,低垂着脑袋长吁一口气,紧接着抬头担忧地看着我。
      "孟姐,没事吧?"
      我疲倦的面容早已出卖了答案,可脑袋像装了发条似的机械地摇了摇头。
      "是Linda姐?"
      小乔抿了抿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现在网络上已经乱作一团了,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我们这边也快压不住了。"
      小乔不安地用大拇指的指甲掐着食指,留下一道道指痕。
      "快了,就快了,很多事情都会有一个结束。"
      我头靠在椅背上,摇下车窗,让疾风灌进车里,无序地拍打在脸上。夕阳落幕后的天空泛起橘红色的涟漪,漫过绵延不绝的山峰,落下对世间万物的星星点点的眷念。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微微震动,我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信息,是张澄发的。
      "许妈妈的伤口没有大碍,对外封锁消息,称仍在积极抢救。"
      流言穿过四面雪白的墙壁被闪烁的灯光加以渲染,无数难辨真假的文字报道和现场视频形成的巨浪裹挟着当事人的血与泪,在人们的眼眸中掀起惊涛骇浪,人们站在岸边随手捡起一块碎石,往一望无际地海里扔着,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人们的裤脚,但那也许是被困在漩涡中的人在垂死挣扎中流下的悔恨的泪水。
      在偌大的会议厅里,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齐肩的短发随意地散落,遮挡住大半张脸。半个小时之前,会议厅里不断地回荡着Linda姐怒不可遏的训斥和责骂,心急如焚的身影游走在会议厅的各个地方,语气强装镇定地给各个部门发号施令,昂首挺胸地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但眉心的皱纹却越来越深。
      高跟鞋踩在红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悠长,我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熟悉的卡地亚手表印入眼帘,手表被她保护得很好,几乎看不出磨损和折旧的痕迹。我回想起第一次见Linda姐的时候她就戴着这一块手表,那时候的我以为她是想由此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明白,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这块手表。
      "想吃杂粮煎饼了,陪我一块吃口?"
      我缓缓地睁大眼睛,眼里升起的迟疑和迷惑被她尽收眼底。她没有像往常般单刀直入地刨根问底,甚至没有表露出追问的意思,若我是第一天认识她,我会以为这只是单纯的邀请,可是眼下,我捉摸不透她心底的想法,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独自面对她时依然会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滞重,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
      我撑起上半身,拢起散落的头发,随手用发带扎了一个辫子。Linda姐似乎没有在等我的回答,神情平淡地站起身往外走。
      "车库等你。"
      我换了一件黑色的帽衫和一条黑色的运动裤,乘坐直达电梯到地下一层的车库,Linda姐背靠在车门上,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着,她仰着脑袋双眼朦胧地注视着天花板。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顿时回过神收起香烟,习惯性地抹了抹嘴唇,转身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我打开后车门,坐在驾驶座的后座上。
      四五点的小吃街比不上夜晚的热闹,但也独有一番烟火气。摊主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准备食材,锅碗瓢盆碰撞出的清脆响声混杂着摊主们的闲言碎语,晚霞的红火在一瞬间点燃了寂静的街道。偶尔一两个早些光临的顾客让摊主大汗淋漓的脸上顿时喜笑颜开,她围着围裙,搅动着铁桶里粘稠的面粉,将面粉摊平在铁板上,打上两颗鸡蛋,均匀地铺在面饼上,再加上各种配料,淋上酱汁,一份无葱的杂粮煎饼便做好了。而Linda姐身为地道的山东人,她让摊主把切好的葱段直接加在面饼里,并且她还另外要了一份鸡蛋酱。
      我们远离繁华的市中心一路向南,夕阳落下的余晖透过车窗在手腕处留下斑驳的足迹。夹杂着咸味的海风钻进鼻腔,被血红色的晚霞染红的海域在我们眼前逐渐拉起帷幕,海浪拍打着礁石,坚硬的峭壁也拥有了柔软的外壳。
      Linda姐把车停在沙滩的外围,我坐在石凳上,Linda姐则背靠在车门上,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咀嚼着嘴里的杂粮煎饼,不知道是因为食物太过美味无暇顾及彼此,还是我们都在犹豫该如何开口。
      Linda姐拿着一瓶矿泉水递给我,坐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她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
      "味道还行,但没什么感觉,还是楼下的那家吃的习惯。"
      之前,公司楼下有一个卖杂粮煎饼的摊位,听说是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就有的,Linda姐每次想吃的时候都会光顾那家摊位,老板是山东人,说着一口不太标准的粤语,难得在异乡碰见故乡人,每次Linda姐到摊位买煎饼时都会和老板多闲聊两句。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Linda姐如平日一样下楼买杂粮煎饼,可回来时两手空空,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向下撇,神情十分落寞。她失魂落魄地走到外面的花园,独自在长椅上呆坐了好久。不断有部门的同事敲响她的办公室,他们询问我是否知道Linda姐的去向,我只能先随口应付。可是当时有一堆紧急情况需要她来处理和定夺,我无奈之下只能去花园找她。可我隔着玻璃门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微微颤抖的肩膀,握住门把的手还是不忍心往下按。那晚,她没有带回她喜欢吃的杂粮煎饼,也没有留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早已习以为常却忍不住怀念的家乡味。
      她的嘴里咬着细长的烟,手里的打火机因为呼啸而过的风总是打不着。我见状从她手里抽走打火机,手掌包裹着火机,一簇火苗倏地跳跃而起,她将烟头凑近火苗,瞬间烟头冒出火星。
      "不来一根?"
      "我不抽女士香烟。"
      Linda姐吞云吐雾地看着如丝状的烟雾在空中慢慢消散。
      "不喜欢这个味道?"
      "不习惯。"
      Linda姐蠕动着嘴唇,扬起下巴看向缓缓趋于平静的海平面。
      "有的时候对一件事执着久了,就变成偏执了。习惯也一样,习惯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双手自然地垂落于大腿上,神情如此刻的海平面一样,从容安定。
      "既然选了就不走回头路了,就像十年前我也坚定地走了自己选择的路,没有回头。"
      我挺直脊背,深深地长舒一口气。
      "你变了。"
      Linda姐轻轻地抖落着烟灰,红火的火星随风飘散,落入泥土里燃尽最后一点星光。我轻笑出声,身体轻轻地往后仰,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如果我真的变了,就不会和你坐在这儿了。"
      Linda姐弯下腰将手中的烟埋进沙堆里,她转过头神情严肃地盯着我的侧脸,仿佛想从我的眼里获得最真切的答案。
      "你恨我吗?"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热切又认真的眼眸,从未想过她会询问我这个问题,心中被疑惑和震惊充满,我反复打量着眼前的人是否是我认识了十年的她。
      我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这还是你教我的。"
      我曾经将Linda姐当作这条幽深漆□□路上的引路者,她带领我在这一片荒芜贫瘠的土地上开出鲜艳的玫瑰,她耗费了许多财力物力和精力为这些玫瑰打造了一间空旷的玻璃房,而我为了细心照顾这些玫瑰也被困在了这间看似一尘不染的温室里。玻璃窗外时常闪烁的刺眼的强光加速了玫瑰的凋零和腐朽,稀薄的空气被定格在一帧又一帧的影像中,不再流动。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忘记了如何自然生长,流量和金钱成为了滋养万物最好的养料。她是一位商人,种花不是因为喜欢,只是一种谋财的手段。我原本以为我永远敲不开那扇她用绝对理性筑起的房门,可是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为我敞开了一条门缝,成全我的选择,承认自己的不舍。
      Linda姐拍了拍我的肩膀,跨上台阶。
      "在新剧发布会上请说明一切,至少给喜欢你的人一个交代。"
      我侧过脸,微微扬了扬下巴。
      "走了。"
      她留下这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开车扬长而去。这才是她,利落、干脆,不轻易展露自己的情感,这才是我认识的陈真。
      夜晚吹拂而过的海风包裹着我的皮肤,寒意进入体内久久未能散去。我头戴着帽衫,黑色的口罩遮住了我大半张脸,我坐在一间办公室内,墙壁上淡蓝色的油漆开始有剥落的迹象,显露出纯白的底色。头顶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穿着白大褂的方欣怡在我眼前出现了分身,身体周围焕发着七彩的光晕。她从抽屉里拿出一袋黑色的塑料袋,沿着桌面推到我的面前。
      "院长办公室的电话,我办公室的电话,甚至连保安室的电话都被打爆了,有自称是各路媒体记者来询问的情况的,也有不少闲杂人等趁机捣乱的。"
      我伸手拨开黑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包用过的血浆包,我的手指不小心沾染了残余的血红颜料。我费力地揉搓着手指,而那片血红却无法抹去。
      "许阿姨怎么样了?"
      "没有生命危险,不过..."
      我猛地抬头,眼里满是焦急和慌张。
      "虽然有血浆包和泡沫板充当了一个缓冲,但是刀子还是刺进了体内,但好在没有伤及到脏器。"
      我感到胸口的起伏变得剧烈,原来许阿姨最后看向我的眼神里的无助和怨恨只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戏码,在闪光灯下她完美地饰演了一位十年如一日地为女儿伸冤,苦苦寻找真相而不得的母亲。可对于许阿姨而言,真相是什么也许早已经无关紧要,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再见见女儿。
      "我想去看看她。"
      方欣怡微微颔首,表示默许。
      "院方那儿你还能支撑多久?"
      "你们需要多久?"
      "我们尽快。"
      方欣怡的身子向后倾斜,将后背靠在座椅上,眉头紧锁,双眼盯着电脑屏幕若有所思。
      "我这边你们不用管了,我尽可能拖延。"
      "麻烦了!"
      方欣怡抬眼,眼眸里静静地流淌着哀伤,而掩藏在眼底的悔恨在暗暗喧嚣着。
      "孟华,如果当初我们可以勇敢一点,现在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办公室的窗户被狂风吹得阵阵作响,我看着摇摇欲坠的窗户,想象着下一秒它脱离原本的轨迹,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我们真的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我收回视线,认真地注视着方欣怡的眼睛。
      "你会因为向学校举报程立羽那帮人做的肮脏事而被校长和老师倒打一耙,很可能你还会成为下一个被欺负的对象,那么你曾经梦寐以求的医学院就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而我...我曾向往的光鲜亮丽的现在也都不复存在了。"
      我的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
      "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我也问过我自己,可现实是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存在。"
      方欣怡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转身背对着我。
      "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我原本以为考上了医学院后,一切凭本事说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连一台手术的资格都还要和刚入院不到一年的新人抢,谁叫人有本事攀上了副院长这层关系呢。"
      "我们当初的选择,只不过是自以为是。"
      我走到方欣怡的身边,窗外的风不知何时不再喧闹,漆黑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弯月,它翘起二郎腿,悠闲自在地倚靠在光秃的枝头上,侧耳倾听围墙内的闲言碎语。
      "后悔了?"
      方欣怡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望着对面门诊大楼的天台,红色的灯管摆脱黑夜的侵扰,格外惹人注目。
      "医院这边拜托你了。"
      我转身拎走黑色的塑料袋,打开门,半个身子隐入黑暗中。
      "孟华。"
      方欣怡侧过身,嘴唇微张又合上,欲言又止。她的眼珠微微晃动,眼神在无声地诉说着害怕和恐惧。
      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病房里寂静无声,只有心率监测的仪器伴随着许阿姨胸腔微弱的起伏在默数着心跳的频率。床头昏黄的灯光淌过苍老的皮肤,留下斑驳的印记。我在昏暗中听见病床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慌忙起身走到病床前。许阿姨费力地睁开眼,却没有光芒溢出。我举起手,比划着手语。
      "您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帮您叫护士吗?"
      许阿姨以极小的幅度摇晃着脑袋。她用纤细的手指敲了敲床沿,我恍然地拾起垂落的遥控器将床头调高。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许阿姨瘦弱的肩膀,转身将沙发上的枕头拿过垫在她的背后。我指了指床头的水杯,做了一个喝水的手势。
      "喝水吗?"
      许阿姨缓缓地闭上眼,又悄悄地睁开。我将吸管插进水杯里,用手指轻轻地捏着吸管,许阿姨干裂的嘴唇抿住吸管,水流顺着管壁流进口腔,干涸已久的土地贪婪地汲取着久违的甘甜。
      我无言地与许阿姨相对而坐,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她被剪刀刺伤的胸口。许阿姨握住我的手腕,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可却不感到惊慌。她关节分明的手指缠绕着我的手腕,隔着薄薄的衣料细细地摩挲着,凸起的伤疤无所遁形。我可以感受到她在颤抖,是因为室内的温度不高,还是冰封的内心被锋利的回忆戳成千疮百孔,让痛苦与无助肆意蔓延。
      "孟华,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除了对不起..."
      我感到鼻尖发酸,眼泪冲破伪装溢出眼眶,在一片朦胧之际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住在许阿姨身体里的许若言。脸颊上密密麻麻的细纹和褶皱隐秘地消失于无形,额间和鬓角的白发被倾泻而下的夜色染成乌黑,皮肤上乌黑的斑点被偷走藏于黑暗之中。躺在病床上的许若言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如此不真切,但她失去光泽,被绝望淹没的眼神却如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可我更害怕下一秒她会消失不见。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除了对不起以外我还能和她说什么。可不论是自私也好,是羞愧也好,这一次我只希望她还活着。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近许若言,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她。
      "我想...抱抱你。"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那时候,我没有力量举起手机拍下一切,也没有勇气拉开那层厚厚的帘布冲上去抱住你,甚至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争取过。
      我知道你看到我退缩了,我知道你是恨我的,你应该恨我的。
      我把脸埋在臂弯,失声痛哭了好久。
      这时候,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后背,我默默地停止了哭泣。我用衣袖胡乱地拭去脸上的泪水,调整好自己紊乱的呼吸,我看清躺在病床上的人,自始至终都是许阿姨。可我相信有那么一瞬间,许若言真的回来过。
      那个答应帮助我们揭发程立羽罪行的人是她,那个划破折磨自己十年梦魇回忆的是她,那个想要拯救自己,拯救无数和自己有着相同遭遇同学的还是她。
      四面透明的落地窗外闪烁着刺眼的白光,无数的人头躲在镜头后伺机而动。许若言的手掌被剪刀划破,鲜血滴落在纯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宣告着游戏带来的惨痛教训和反抗后不为人知的牺牲。手举着警棍的保安将许若言层层包围,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或者为了当初在国旗下发过的誓言,他们有自己需要遵守的准则。可看似坚不可摧的秩序背后,却藏着以权谋私的私欲,这样的准则真的与自己的初心一致吗?
      手握着剪刀的许若言毫不退缩,胸腔燃起的怒火喷涌而出,眼神里尽是不忿和不甘。当黑影筑起的牢笼将她困住,无数根警棍即将落在她瘦弱的身体上,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她。刀尖刺破了血管,刺穿了心脏,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鲜红的血液在不断地汩汩流淌。可胸腔流出的鲜血没有刺鼻的血腥味,而是弥漫着一股久违的甜蜜的山楂果的味道。
      我低下头看着她手中的剪刀消失不见,手掌的鲜血凝结而成一颗颗山楂果,周围变得空旷安静,整个空间只剩下我和许若言。
      许若言拉过我的手,将山楂果放在我的掌心,又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没有失望,没有怨恨,也没有害怕,没有悲痛,却充满着恳切和期盼。
      "孟华,一直向前走吧,别回头。"
      从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扭头看见门后的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之中。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出现在浓雾之中,她推着医疗推车,走到我面前,朝我扬了扬下巴。
      "不好意思,病人需要换药,麻烦您到外面稍等一下。"
      我回过神,木讷地冲护士点了点头。我感到手心发痒,摊开手掌一看,发现手里正握着一把山楂果。
      我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在病床上躺着的许阿姨。许阿姨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朝我扬了扬手。
      我背靠在墙上,拾起一颗山楂果放进嘴里,我不禁皱起眉头,一股酸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钻进齿根,麻痹着神经。我咬紧后槽牙,将手里的山楂果一股脑地丢进嘴里,逼着自己咽下。
      原来,从前以为的甜只是一层厚厚的糖衣,真正的果实原本就是又酸又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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