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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长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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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南方,气候渐渐回暖,但傍晚时分呼啸而过的风仍带有一丝寒意。我穿着单薄的短袖,浑身颤栗地站在寒风中。校服被随意地丢在一旁,他们将我的头颅一次又一次地扎进冰凉的水中,不断地将我在濒临窒息的生死边缘来回拉扯。无所作为的我和无动于衷的大多数人,成为了浇灌罪恶之花最好的养料。只是,再艳丽的花朵也总有凋谢的一天。
我张开嘴大口地呼吸,双手被禁锢在身后,身上单薄的短袖被水浸透,衣不蔽体地任人观赏。他们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每个人双眼犹如一把利刃,活剥了我身上的肉,又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他们张开血盆大口,笑得几乎疯狂。
我低着头颅,发出尖细的笑声,格外刺耳。我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笑声也愈发瘆人。那个人粗暴地抓住我的头发,强硬地抬起我的头颅。我红着双眼,紧闭双唇,任由水滴从额前划落,流入眼眸。
"何亦耀,你杀了我吧。"
何亦耀仰天长笑,拽着我头发的力度又重了几分,他逼迫我凑近他丑陋的嘴脸,夹杂着腐臭味的鼻息搅动着我的胃,我紧皱眉头,屏住呼吸。
"杀了你?"
"你不敢?"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脸色顿时沉了几分。我歪斜着嘴角,眼神成满笑意。
"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啪!"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脸上。
"耀哥!"
知觉慢慢地破土而出,从而恢复如初,温度的失衡加重了灼伤般的疼痛。当我发觉身后的人卸了力气,趁机挣脱束缚,一股脑地往水池的边角撞去。何亦耀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把我推倒在地。他扯着我的衣领,面目狰狞。
"你他妈想死,别拉上我。"
我脸上依然挂着不屑一顾的笑容,我同情地望着何亦耀充满怒火的眼睛,用冷得发青的手抚上他发烫的脸庞。
"我还记得你说过,我是没用的人。可你又有什么用呢?你不过是仗着你爸是校长,才可以这样为所欲为。那三年以后呢?走出这个校门你又是谁啊?"
他缓缓地攥紧了拳头,额头的青筋突起。我抓住他的衣领,艰难地抬起头,凑到他的耳边,收起嘴角的笑容,眼神变得凛冽。
"时间不多了,而你永远杀不死我。"
他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蛮横地甩开我的双手,发疯似地用鞋尖揣着我瘦弱的身躯。其他人被吓得呆呆地站在一旁,不敢出声,不敢上前阻拦,木讷地放任着滔天的罪恶野蛮生长。
我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四肢仿佛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身躯被打得遍体鳞伤,仿佛同时有无数的细针扎在肚子上。我平躺在病床上,门外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争吵声。我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划落,打湿了枕头。眼泪纯粹是疼痛之下的产物,全身各处都在喧嚣着苦与痛,繁杂的吵闹钻进脑壳,使人被迫清醒。这时候,我竟想念起烟草的味道,苦涩可以抑制我的伤痛,而甜蜜的味道会让人忘记伤痛,如今我不能忘。
"请你们安静一点,这里是医院不是会议室,病人需要休息。"
病房门被推开,我微微侧脸看到站在门外的陈真朝我点了点头。我悄悄地扬起嘴角,但眼前被蒙上一层薄雾。
思绪回到那晚,陈真和我一前一后地坐在车上,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
"我知道了。我不会让那个同学再出现在你面前。"
我弓着背,眉头紧皱,额前的碎发遮挡住我的眼眸,眼里写满了不安和恐惧。
"我不希望你再卷入这样的事。"
陈真转过身,抓住我交叉在一起的双手,温热的掌心紧紧贴在我冰冷的皮肤上。
"答应我,不要再让自己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眸,心里了然。我乖巧地点了点头,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收回手,转身背对我,片刻的温暖转瞬即逝。很快,我的双手又变得冰冷。
当我可以重新回到学校上课时,我欣然地接受所有同学向我投来羡慕、嫉妒和崇拜的眼光,而对于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蜚语,我便不予理会。一战成名的英雄在得到鲜花与掌声的同时,总逃不了被人猜忌和诋毁的命运,这也许便是所谓的"人红是非多"。
可当我看见梁熠辉的时候,他的眼里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眼底笼罩着深深的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欺骗他找个理由请假半天,他不知道为什么短短几天我成为了一个签约娱乐公司的艺人,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所做的这些事情要瞒着他。他以为,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现在的我是勇敢对抗"校园暴力"的校园明星,而他还是那个住在鱼摊旁边的卖鱼的儿子。那一刻,他坐在台下用眼神诉说着失落和介怀,而我站在台上不敢回望。一夕之间,我们之间又退回到了最初的相对无言。
高二分班后,梁熠辉选择读文,而我选择了理科。他被分到了文科一班,我被分到了理科十一班,他的教室在四楼离楼梯口最近的地方,我的教室在五楼走廊的尽头。自从分班后,即使同在一所学校,同一栋楼,我们也没再见过面。
何以耀被退学之后,何校长也找了个借口提前办了病退。同学和老师之间难得心有灵犀地对这件事闭口不谈,我除了被准许可以不参加最后一节自习课之外,其他同学应该遵守的校规,对我同样不例外。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找我麻烦,可也没有人再与我变得亲近。
那天,轮到我值日。数学老师不出意外地拖了堂,我赶在物理老师进班之前擦拭着黑板。
"等一下。"
我闻声回头看到坐在后桌的徐诺抬头望着黑板,手中不忘奋笔疾书。但物理老师抱着课本和小蜜蜂,拎着一壶茶风风火火地走进教室,一刻不停歇地将小蜜蜂别在腰后,在无声的催促下我迅速地将黑板上的笔记擦去。
回到座位后,我瞥见徐诺的笔尖停留在笔记本上记了一半的数学公式的地方,我坐回位置上,转身将摊开的笔记本递给她。
"抄我的吧。"
徐诺惊讶地看着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放在桌沿的笔记本挪到眼前。过了一会儿,她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我的肩膀,双手拿着笔记本交还给我。她微微耸起肩膀,嘴角向上扬冲我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左手伸出拇指,向下弯曲两下。我看到她的口型,心里明白她在向我说着"谢谢"。之后每节课后,我都会把我的笔记本借给她摘抄,她归还的时候会向我做出"谢谢"的手势,我的笔记本里也总是会多出一根山楂卷,而我会把山楂卷掰成两半,自己吃一半,她吃一半。
我好奇徐诺"谢谢"的手势,她告诉我,这是她之前学习手语的时候学会的。她的妈妈在洗衣厂做女工的时候,因为常年待在噪音嘈杂的环境中,听力严重受损,在她们攒钱买了助听器之前,徐诺都是用手语和她的妈妈交流的。她教会了我几个简单的常用的手语,比如"谢谢"是大拇指向下弯曲两下,"对不起"是五指并拢,举于额头,在伸出小拇指在胸前点几下,而张开手掌,折起大拇指,再用四指覆盖拇指,像握起拳头似的手势,是通用的求救信号。此后,我也学着她,用手语和她说"谢谢"。
在我的印象里,徐诺拥有一双盈盈的笑眼,眼波流转,清澈明亮,它会忧伤,会忧虑,会恐惧,但这些不好的情绪都无法瓦解眼底的柔软。那份柔软中最刚硬的那一部分装满了她热爱的舞蹈梦。可梦想需要支柱,否则梦想只是虚无缥缈的妄想。徐诺用母亲开洗衣店赚来的钱好不容易付清了培训班一年的学费,而第二年的学费至今仍然拖欠着。她会趁着平日空闲时间去打零工,但挣来的钱不过杯水车薪,可她不想轻言放弃,也不想要辜负全力支持和维护自己梦想的母亲。
最初,我不知道徐诺用了什么方法挣到了钱,一次性地付完了培训班两年的学费,但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眼底的柔软被揉散了,裸露出头的坚硬被磨平了棱角,而她的手腕上莫名地多出了一条银色的手饰。
我一再追问,她始终沉默。久而久之,我明白追问根本没有意义,因为我根本帮不了她。
当我又一次站在罪恶面前,我已经无法举起手机,无法高声呼救。
深红色的幕布一边是炼狱,另一边是监牢。
炼狱之中台下的人推杯换盏,纸醉金迷,台上的人赤裸起舞,俯首帖耳。聚光灯下,漫天飞舞的钞票洒落在低头跪拜的身躯上,为她披上一件残破不堪的衣裳。
从黑暗中隐隐绰绰地显露出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手里举着红酒杯,睥睨着眼前跪拜之人,缓缓地抬起手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程翊,他的父母都是全市著名的慈善企业家,父亲白手起家创立了房地产集团,业务范围覆盖极大,母亲创办了"腾飞教育",是全国教育行业的龙头企业,业务涉及到小初高教育、艺术培训以及国际教育。学校的主教学楼和这间大礼堂是他的父母所捐赠的,程翊在学校不仅是学生会主席,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同时还是校篮球队队长,曾带领校队在全市高校比赛中斩获第一的殊荣。人前他恪守规矩,谨遵教诲,人后他自诩为王,自创规则。规则之下,乞求之人被烙印屈辱的回忆,规则之上,称王之人以他人之苦为自我加冕。
从地脉的裂缝中迸发而出的烈焰,烧尽了她眼底的柔软,笼上一片晦暗。散落一地的钞票褪尽荣华,化为灰烬,祭奠着干涸的灵魂。火星子钻过缝隙舔舐我的手指,从下颚划过的眼泪浇灭了最后一丝希望。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后退去。
当我自愿堕入“神明”于天地之间创造的牢笼,那些于我而言称得上幸福的时光如同我从"神明"那儿偷来的果子,还来不及品尝鲜美的果肉就被抓了现行,不得不悉数归还。
监牢之中,我的□□是被操纵的傀儡,灵魂被封印在与我模样相似却破败不堪,沾染一身鱼腥味的玩偶中。
我的灵魂供奉了"神明",他们的□□被卖给了"王",我自愿跳入深渊,换取头顶的一缕天光,而他们被迫坠入地狱,在无尽的黑暗中独自枯萎。
对徐诺,我自私地想要请求原谅,请原谅那时候的我做了一个懦弱的选择。那时的她一定从我的眼里拾起了一片希望,但我的视而不见将刺痛的绝望深深地扎进她的皮肤,埋进□□,深入骨髓。
仙人掌的叶终究会为了生存而退化成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