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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酒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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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儿下脚如飞,到了青华院,正看见年轻佣人巧儿在廊檐下闲靠。巧儿被她目见躲闲,不免惊慌,摇摇晃晃站到外头来。
“不在外头守着四少爷,敢跑到里面偷懒?今儿一天里懒怠,总在发呆。长此下去,还做不做了?”莺儿略冷着脸道。
巧儿只有十二岁,被她震住。
“莺儿姐姐,实在是受了风,头痛得紧。再也不会了,求你别告诉主家呀!”巧儿畏惧,嘴唇也越发煞白了。
“原是这样,”莺儿口吻和缓许多,换上满面关切,进上一步,拉住巧儿一只手:“腊月的风不能小看——小手冰块子一样的!这样,你回去歇下,今日我先替你顶着好了。”
“这怎好麻烦......”巧儿已有些松动。
“时到年下,主家万万不愿见晦气,你硬要支持,到头可要连累咱们姐妹!过几天又是要人手的时候,拖着不好,赶到那时告假又触霉头。”莺儿语气带嗔,“好了,我也不是白帮你,待好起来你来替我一次不好?你我,不必外道。”
巧儿千恩万谢走了不多时,冯苌苲便回来了。更是意外之喜,同着沈炩。
莺儿正把弄着手中的梅花,好像在盘算怎么插瓶一样,见了少爷,把花轻轻往篮子里放下,翩翩来迎,一面道:“四爷回来了!沈少爷也在。我给爷烫帕子擦擦脸。”
冯苌苲却道:“不忙弄这些,我们就要走了,不耽搁这时间。去把我上回带回来的酒取来。”
莺儿取了那只泥坛子来,一边用碎布将灰尘擦净了,一边不经意道:“爷晚上在哪里用宴?在文甫楼可要添一件小袄子才好,没有地龙,是要着凉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在文甫有宴?”冯苌苲生来一对漂亮的圆眼,此刻瞪大了,惊奇又惊喜。
莺儿俏生生立着,抿嘴一笑,羞赧地将鬓角碎发拨回耳后去,露出绵软的粉颈:“斗胆一猜,倒是中了。当下时节,梅园中景色正好,别处却是光秃秃的,要玩乐自然在文甫才好。”
冯苌苲出言赞许,又拖着沈炩如言一起换了自己的厚衣服才罢。
棉衣都是莺儿用草药熏了,既祛潮气,又有一股子静心的气息,好是不俗,冯大小姐在兄长身上闻到时还曾过问,夸了句心思细腻,看到是莺儿,只好像是看见一个不认得的寻常下人。
衣服箱子也是莺儿亲手理好的,分门别类,颜色质地也清清楚楚。要穿什么,只管拿,不必找。
到这时候,冯苌苲不免向沈炩出言:“我听老佣人说起,人是小妹带了来的。真不知她从哪里寻来一个这么伶俐又漂亮的佣人。看人的本事是谁也比不过她的。”
沈炩清冷的眉眼难得染上一丝暖色:“嗯。她做事向来不会出错。”
莺儿的心不能抑制地跳起。赞的是大小姐,可不也正是她么?要说上一次是无心之失,这一次却是有意卖弄了,本意便在招惹沈少爷注意;少爷一个眼波,她也便联翩。
冯苌苲对莺儿道:“你一道去,伺候烧酒布菜好了。”
“那可不成,”莺儿摇头,“我还要给爷看院子呢。”这样说着,却露出遗憾来,柳眉微微一蹙,又娇弱又幽媚。
“不要紧,走到路上再托使别人去叫其他人来好了。晚间也不过是铺床,就是你和我一道回来再干也来得及。”
沈炩一直没有说话,目光忽落到篮中梅花上,淡淡问一句:“你去过梅园?”
莺儿毫不变色:“不曾。这些梅枝就是在青华院外边树上折的。四少爷曾说我插瓶还勉强可以入眼……”
沈炩点点头而已。
天气朗阔,月光清冷,文甫楼宴笑升平。
莺儿执一酒壶在席间穿梭伺候,腰肢窈窕,游刃有余。沈、周两家的少爷、冯家苌苲、芫两兄弟和几人的一个同窗友人皆在,谈些时事文艺种种。
她一概不懂,却是巧笑倩兮,也是添美,座中少年没有不曾专门注意她的,尤其周家少爷,眼神不自控般看她几眼,倒是没有促狭之味,好像是看花瓶子花枝子。
唯可惜沈炩不曾特别瞩目她一眼——纵然她在青华院拿捏分寸,戏码演的很好,只是沈炩好像仍旧不很在意她。
忽然高跟鞋声音铛铛,却听得下面台阶上有人喊道:“原来今天你们都在!一早知道,我和表姐就不去看电影了。今天的影片真没什么意思。”声音铃铃,满是鲜活气息。
“好了,好了!你们回来的还不算迟!”
向沈炩笑看了一眼,冯苌苲起身走到楼梯口迎接,将头向楼梯下面探下去看,“我们方才喝了两杯而已。和你提过的,上回在昆山得的好酒,我还巴不得你要错过,好给自己多留一盅呢!”
一转头,沈炩也已经站了起来,左手虚握成一个拳来。
莺儿抿抿唇,没有想到两位小姐归来甚早,无路可退,轻轻把酒壶在小炉上放了煨着,垂首向后退了一步。
徐梦泽实际上是走在冯小姐前头,脸上挂着笑听冯家兄妹扯着喉咙对谈,一露头便看见莺儿在列。
秀气的一颗头低垂着,鬓边的一支梅花只是半开,要露不露的,似乎是为了合身份而不放纵,然而配着一支碎银簪子别着,灯下闪着一点细碎的微光,格外有些风度,又素淡又别致。
有些生气,又摸不着,烦烦闷闷的。
徐梦泽容貌端正英气,好里说是大气,细讲却是不够惊艳漂亮了。
临城终年温湿却不彻骨,地气养人,再得百年颐养,进了氏族之内,少爷小姐更是光润华泽,没有一个不好看的;放在一块儿,更显梦泽的脸蛋没有看头。
然而梦泽家世不凡,学问不浅,自不会因为容貌与个佣人争锋;只在心里将首尾归结为气场不合,向来不甚掩饰对莺儿的不喜。
徐梦泽向心上人笑笑,摆着步子走向周少爷。伺候酒饭的还有一个小丫头,不过还是莺儿挨周少爷近些,便忙搬一个紫檀木凳子在周少爷身边为徐梦泽添了座位,又把用过的碗筷挪开更了新的上来,取酒杯把酒倒上。
徐梦泽一眼也不觑她。
梦泽坐下端看两眼,把周少爷的衣襟抚弄了两下,驼黄色的丝绸平整了。
“看看,还不要他上门提亲么?”冯羡甯看到,笑着,“表姐要把人的牙都酸倒了!”
大家都笑起来。梦泽不扭捏,瞥了一眼冯苌苲:“妹妹管起姐姐的事来了,不害羞!看——你四哥倒机灵,还穿了一件厚实的;晋昌难得在这里做客,却遭了你们刻薄,连一件厚衣裳都没得好穿。今日若他吹了风受了寒,我可要不再来玩了。”
羡甯依旧是一边笑一边道:“不知四哥当得这一句机灵不当得?我第一个就不信他是个精明人!咱们这里的丫头都是人精,自有细致熨贴的人物给少爷们打点,要不然他们这些人年轻力强,自觉热得像一团火,自己个儿哪里想得到要添衣?
“沈炩么,必是跟到四哥那里去才独沾上光了——看,云锦!这还是四哥生日新做的——四哥自己身上倒是旧衣服呢!
“不过的确该打,该打,沈炩暖暖和和的,冷了周少爷,是我们待客不周,教导下人不严,我来替四哥给表姐和周少爷赔罪!”
语气是不重的,闲话玩笑一般。莺儿却是一惊,先去看沈炩脸色,对方立在冯小姐身边,芝兰玉树,目光专注,定在冯小姐脸上;冯小姐似笑非笑,四少爷笑意盈盈,又若有困惑。
“沈炩——”羡甯看他一眼。
“这好办。”沈炩看着羡甯,温和道,一边伸手解扣子,“给表姐赔罪!我把衣裳给晋昌兄穿。既在憨园,怎能薄待友人?”
周少爷做出一脸受宠若惊,两手接过,还躬身嬉笑道:“不敢,不敢!有愧,有愧!”
一面将衣服披在肩上,也不穿好。冯羡甯已经坐下来,别过视线闲闲喝酒了;座中也配合着周少爷笑了起来。
“接都接过了,你知道有愧了!”徐梦泽托着腮,纵着这一出所谓赔罪,最后点了点周少爷,“言责兄么,这一声表姐叫得好顺口,要是座中有长辈,可万万不能这样轻浮胡来的。不过他半算是做了冯家正儿八经的姑爷了,你又是什么人?还敢在人家面前拿乔!”
“我有无资本,还不是你说了算。”周少爷自然哄得梦泽高兴。
琼浆玉露,言谈宴饮,宾主尽欢。
喜乐完毕,夜渐浓去,更加寒凉,两位女子穿得都是新近时兴,中看不中用的短皮草,道了别语先行;主人壮着酒劲还能御寒,莺儿和另一个奉酒侍菜的女孩儿却是瑟瑟地抖。
冯苌苲与沈炩同路下了台阶,宝丽守着二人,迎上道:“小姐唤莺儿去,让我来给爷赔个不是。”
冯苌苲自然不会不应允,目示莺儿跟上宝丽去,这样一来,与沈炩话头又牵回羡甯身上。
这位冯大小姐刚自归国时还孩子模样,成日访友玩耍;不知哪天忽得插手到冯家大爷身边,一开始跟着她哥哥,后来干脆自己罢开手,做出不少“不安分”事情,长辈小辈等着要看笑话,却弄出些斐然成绩,逐渐立起威望。
随着性子也变了,早原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只是骄傲,现在一笑起来,反而让人猜不透了。可是她心思剔透,与人交善,体贴细致,少有人不喜欢她,冯家的这些男儿,都仍宠爱如珠。
冯苌苲前面罢手走了,莺儿被宝丽带着去见冯大小姐。
“小姐唤我,是有何事?”
宝丽不回头:“好妹妹,在我面前,你还用装什么腔调?”
莺儿一噎。单论宝丽这样冷淡,又是言语带刺,似是冤枉,可其中还有一段难言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