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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集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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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尘晚上住在了徐鸣远的军帐中。
而当徐鸣远离开军帐要去跟高武挤在一起休息时,高武自帐外浓眉竖立瞪着遗尘,整个人怒气冲冲。
整日奔波劳累,遗尘自然也不忍徐鸣远夜里到别处凑活,连忙笑呵呵地追上去将徐鸣远拉回了帐内,并冲高武说:“兄弟劳驾,再搬张床来。实在不行,抱捆干草来铺也成。”
高武这才消了火气,忙忙扛了块床板放进帐中离开了。
居中的沙盘将床榻和床板隔在了一左一右,帐内灯未熄。
遗尘躺在床板上,却觉得今夜他和徐鸣远近得好似没有距离。
两人于无言中睡去。
西北日暖夜凉,遗尘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张薄毯。
他怔了怔,轻轻坐起。
外头天未明,帐内灯依旧亮着,徐鸣远还没醒。
他身上盖着白日所穿的外袍,只是这会儿,仅剩一个袖子半搭在腰上。
遗尘摇头笑了笑,知道徐鸣远又是在睡梦中踹开了。
他起身拿着毯子给徐鸣远盖上,静坐在床边看着徐鸣远的睡颜。
片刻,徐鸣远翻了个身将脸冲向了遗尘。他勾着头,脑袋像是要埋进遗尘怀里。
遗尘轻托起他的头,指在他鬓边轻轻摩挲片刻,最后微叹一口气,拉过枕头给他垫上,轻手轻脚出了帐。
立在帐外,直至天亮,遗尘回帐的时候,徐鸣远已醒——他刚下床,手中还提着毯子,正向遗尘看来。
目光相视一瞬,他们谁也没有多言。
晨光微熹,徐鸣远点精兵三万直奔骡马镇。
这三万精兵到了镇外兵分三路。
一路左右分列,十步一岗,百步一哨,直接将骡马镇铁桶一般围了起来;一路纵马游疆,沿边境东西巡查;另一路则直接随徐鸣远进了镇。
一到镇内,徐鸣远又将人马分为两路 —— 一路分作数小队,自镇内穿街过巷地巡视,另一路则由高武亲自带领去了集市。
这集市乃骡马镇最为繁华之地,因地处南国与蛮族边境线上,故被称作边关集市。
然而它在坊间还有一称,名曰黑市。
骡马镇因地处边境,既有南国子民,亦有蛮族之人。
因两国交战,此镇百十年间归属或南或蛮。
故在此镇,两族通婚,血脉交融者不计其数。
蛮族是游牧部族,地处天然草场,有骏马良驹,牛羊成群。
而南国地广物博,绫罗绸缎,粮铁盐茶均是蛮族稀缺之物。
故这骡马镇的商贩借地利之便,常私下在这边关集市开展贸易,将两国盛产之物互通有无。
久而久之,便有了这黑市之名。
遗尘自打离帐一直跟在徐鸣远身旁,见他所为,一路心惊。
而徐鸣远今日虽统军三万,着的却是一身常服。
他带着遗尘随高武一起去往了集市。
虽是清晨,集市已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且往日只敢私下往来的贸易,此时却都摆在了明面上。
见到大队兵马忽然而至,集市里正行黑市交易的商贩百姓却并不意外也不慌乱,反而兴高采烈。
倒是领兵的高武惊愕不已。
他盯着眼前明目张胆的热闹愣了好半天,看了眼徐鸣远像是立马明白过来,惊叫道:
“少将军!这便是你说的干、干大事?!
徐鸣远看他一眼,语气淡淡,“今日你便领兵监管集市贸易,出入境者切记严查,以防细作。”
语罢,径直往集市里头去了。
这集市长摊南北相接数里,北头乃骡马牛羊牲畜交易,中间乃布帛铁器,至南是一些吃食小摊。
遗尘跟着徐鸣远从头走到尾,末了又跟着他折返,却是一路无言。
折返回来,徐鸣远挑了个人较少的小摊要了两碗热腾腾的羊肉面片。
打桌上的木桶抽出两根筷子,徐鸣远便埋头吃了起来,遗尘则是看着徐鸣远一口也没碰。
当一碗面见底,徐鸣远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遗尘沉默片刻,将那烫手的碗沿碰了碰,说:“小满,西北驻兵本是三十万,可昨日你的校场里有多少?”
“五十万。”
“昨日汤京来的急报是催你还兵吧?这多出来的二十万你究竟还是不还?”
徐鸣远不语。
遗尘又问:“你今日在边境私开互市,我猜徐老将军和汤京的那位并不知情,对吗?”
徐鸣远不置可否。
遗尘抽了双筷子将面片拨了拨,语重心长:
“小满,帝王不会与旁人共享他的江山,你想从他的碗里分走什么?借兵不还已是大忌,如今你又私开两国贸易,在这边陲行互市之举。他夜里本就睡不安稳,醒来便随时可以扣顶通敌谋逆的帽子给你戴。”
徐鸣远甚无所谓,看着不远处高武带兵忙碌的身影轻笑一声,颇有深意地说:“那我倒是很乐意。”
朝阳已升,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片许久都没有凉下去。
劲道的面片泡得太久筷子轻轻一夹就断。
遗尘不再言语,将整碗烂面尽吞。
一路无话直至徐鸣远带着遗尘到了一处学堂,说是学堂不若说是私宅,只是宅内书声朗朗,有着不少孩童。
这些孩童大都是总角之年,一见徐鸣远或操南音或言蛮语,皆喊着“小满哥哥”神情欢喜地围了过来。
堂上的先生发已花白,见着徐鸣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便将那些孩童全赶回了书案前,徐鸣远也直接往后堂行去。
后堂不过小小一间屋,徐鸣远一进去便直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夜里似是没休息好,一靠上椅背便将眼睛闭了起来。
遗尘立在门口看他许久,末了又行到他身前。
“小满。”
遗尘目光落在徐鸣远的脸上,轻轻唤了一声。
徐鸣远不语,似是已经睡着。
遗尘忍住俯身的冲动,静看他片刻,背过了身。
朗朗读书声颂着之乎者也,遗尘静静听着,思绪往许多年前大云寺的藏经阁飘去,只是往昔点滴还未极回忆,便被徐鸣远打断。
“你说他们更想做南国的百姓,还是愿意成为蛮族的子民?”徐鸣远静坐不动,眼依旧未睁。
日光打门里照进来,遗尘看着其间飞舞的浮尘,自语似地说:“我也不知道。”
徐鸣远说:“这骡马镇因常年战乱本该是个无人荒镇,可生活在这里的人却从不离开故土。他们宁可失所重建也从不逃亡流离,你可知因何?”
遗尘不答。
徐鸣远说:“因为他们无处可去。”
遗尘恍若未闻,伸手接着浮尘。
徐鸣远睁眼,看着遗尘的背影说:
“在两国未起兵戈前,这里的人们同异族通婚很是常见。
“可如今,他们异族的家人和后代在故国皆被视为异类。
“他们许多人身上明明流淌着交融的血,可往西北去,蛮族的部落将他们驱逐,若是东进,他们又会被南国的百姓指指点点视为异己。
“所以,他们只好如此,也只能如此生活在这里。”
徐鸣远言罢起身,看着遗尘的背影沉默。
日头越升越高,遗尘和漂浮的尘埃一起沐在光里。
朗朗的读书声从前堂传来,日头明晃晃,连吹来的风都热起来。
遗尘盯着漂浮的尘埃愣神许久,忽然说:“尘埃如何才算落定?”
轻轻一问,似喃喃自语。
徐鸣远微微一愣。
遗尘向光里伸手,握着一粒尘埃回身,他将手自徐鸣远面前摊开,那尘埃又飘走。
徐鸣远看着遗尘的动作,眉头一蹙。
遗尘微微一笑,握住徐鸣远的肩膀按着他坐回椅子上,指尖自徐鸣远皱起的眉头轻轻一点。
“小满,有时候无可奈何的选择也是选择,好过没得选。你已做得足够多,也已做得足够好,我都看见了。”
徐明远说:“可要是没有那条边境防线,两碗饭都在一个锅,就不会存在无可奈何。”
“可是小满,”遗尘说,“战有成败,但本质上没有赢家,受苦的永远是战乱中的百姓。你手中的兵权该是维系和平的保障,不该是挑起纷争的利刃。到此为止吧……不要磨刀霍霍。”
徐鸣远仰头看着遗尘愣了好久,轻声问:“尘埃如何才算落定?”
遗尘退开一步,微笑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漂浮才是它的宿命,也许它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
徐鸣远闻言低垂下头,再抬起连眼眶也红。
他看着遗尘的眼睛,起身向遗尘逼近。
遗尘迎着他的目光,立在原地动也未动。
徐鸣远脸上又是执拗的神情,他紧紧攥住遗尘的手臂,鼻尖几乎抵着遗尘鼻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信。”
遗尘胳膊都被抓痛了,朗朗的读书声钻入耳中,遗尘的眼神平静无波,任徐鸣远的唇碰上来。
哪怕暴戾一点也好,可徐鸣远目光灼灼审视着遗尘的神情,唇只是在遗尘的嘴角轻轻一碰,然后一把推开遗尘离开了。
热风涌入,日光照在遗尘的背上将他的身影拉长。
遗尘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行越远直至消失,这才松开袖下紧攥的手,瘫坐在了椅子上——
许是打在身上的日头太晃眼,他一瞬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