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山下去》游白鸥

5、耳房

　　高武将遗尘押去了隔壁屋子的耳房。
　　已是很深的夜，遗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徐鸣远赏给遗尘的这幅镣铐倒也没有很重，也不影响他如常行走，只是随着他的动作，链子总会“哗啦啦”地响。
　　即便遗尘翻身的动作很小，那铁链的声音在夜里也异常明显。
　　这间耳房虽单独设门直通内院，却也与隔壁正屋相通。当正屋门被轻推而开响起脚步声，遗尘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脚步声太过熟悉，即使放得很轻，遗尘也知道，它只属于徐鸣远。
　　暗夜中一切都被放大，宽衣、脱靴、掀被，这些轻微的声音如在耳畔。正屋里未散的药味也充斥在耳房，遗尘闻着熟悉的药味，在这一刻才明白，自己这大半个月养伤所居的屋子，其实是徐鸣远的卧房。
　　自此，遗尘静静地躺在耳房那小小的一张床上，再也没有动过。

　　几乎是晚归早出，天还未亮的时候徐鸣远便出了门。
　　遗尘一夜未眠，他没怎么听到徐鸣远的酣睡声，不知他是否休息的很好。只是整个人紧绷一夜，听闻关门声，他这才一个翻身睡了过去。
　　至醒天光大亮，推门才知已日上三竿。遗尘睡眼惺忪，拖着脚镣跨出门槛正揉着眼睛，脚下忽然一绊。低头一看，高武坐在耳房门口的台阶上，正怨气冲天地瞪着他。
　　“坐在这里作甚？”遗尘一头雾水。高武瞥他一眼，压根就不起身，只说：“少将军让我看、看着你。”
　　遗尘又问：“那你瞪我做甚？”
　　高武火气似忽然涨了几分，“噌”地站起来，说：“我天未未、未亮就来了，你却睡睡睡、睡了这般久。”
　　遗尘笑瞧他一眼伸了个懒腰，莫名其妙道：“你若不想等，叫醒我不就得了？”
　　高武嘴巴动了动，憋了老半天，最后说：“少将军下、下令，不让我吵吵、吵醒你。”
　　如此戴着镣铐在高武的监视下，遗尘在这间院子一呆就是大半个月，许是见他还算安分，后来高武也愿意带遗尘到院外其它地方转转。
　　遗尘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来自于徐鸣远的允许。
　　异姓王徐戈被封为安定王，居在城南安定王府。徐鸣远被封为握奇将军以后，也获御批单独开府搬了出来，遗尘就是被关在了这里。
　　也就是被允许在府内四处闲逛时，遗尘才知道这里所有通向府外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
　　徐鸣远的早出晚归日日不变，自小满那日过后，遗尘一次也没有见过他的面。
　　有时夜里归来太晚，遗尘会躺在耳房轻轻唤一声“小满”，也有时徐鸣远回屋的脚步声太过沉重，遗尘便会轻轻地问：“小满，累不累？”
　　然而所有的这些，徐鸣远一次也没有回应过。
　　如此这般，又是大半个月过去，遗尘已同日日盯着他的高武混得十分熟络。
　　自打知晓院外处处都有重兵把守，遗尘便也懒得四处转悠，只日日拉着高武陪他坐在耳房门口的台阶上喝酒。
　　高武酒量不差，遗尘起先邀他多饮高武总拒，近期似是彼此之间更为熟悉了些，高武倒是一日比一日饮得多。
　　正是盛夏，西北天干燥热，连屋檐下灌来的风也是烫的。
　　遗尘敞着衣襟坐也没个正形，两条腿直挺挺的丢在台阶上让日头晒着，身子倒是向后仰着遮在房檐下的阴凉中。他灌了口酒拿胳膊肘支着身子，砸吧着嘴说：“这些日子你抱来的酒，都不抵小满那日的好喝。”
　　高武喝得脸都红了，他此刻已热得光着膀子，将衣服绑去了腰上正仰躺在房檐下，闻言将手里的酒坛子提起来晃了晃，神气道：“当然了！那可是御御、御赐的酒，少将军特特、特意让我回定安王府拿拿、拿来的。”
　　遗尘一听，吸了吸鼻子，将手里的酒坛子掂了掂，嘟囔道：“御赐的有什么好，那还是现在的好喝……”末了他忽然嘻嘻一笑，问：“你们家少将军最近做什么呢？怎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影？”
　　高武四仰八叉地躺地上抹着脑门上的汗说：“干干、干大事！”
　　“什么大事？”遗尘将手中的酒坛子放在地上坐起了身。
　　高武提着酒坛子也坐了起来，摇着头说：“具体不、不知，但少将军说利、利国利民。”
　　遗尘眉微微一蹙，没再问。
　　热风从房檐下吹过，遗尘热得又扯了两把衣襟。他提起酒坛子同高武的随意碰了下，不经意似地问：“你家少将军早已及冠，如今又战功赫赫声名远播，怎地还未娶妻？王爷和王妃就不着急？”
　　“怎、怎能不急？”高武叹了口气，酒也不喝了，说：“别说平民百姓，名门贵女，就、就是本朝公主我们少将军也也、也娶得！这平凉城哪、哪家适龄女子不想嫁、嫁嫁我们少将军？可他偏偏就是谁、谁也不要！王爷因此气得白了头，可少将军说自己指不定哪、哪日就命、命丧疆场，没得平白误、误了人家韶华。”
　　遗尘静静听着，只不停灌酒。
　　高武热得坐不住，屁股一抬重新挪了个凉快地，说：“其实王爷不、不知，我们少将军是心里头有有、有人……”
　　遗尘嗓子都哑了，问：“你又如何知道？”
　　“西门外那棵枣、枣树记得吧？”高武神秘道：“七、七、七年前，我们少将军自汤京回、回来便亲、亲手种了那棵树。这七年间他一、一直在暗中寻、寻一个人，且次次进京，都会去、去大云寺……”
　　遗尘听着听着，跟醉了似了，头沉沉往下垂。
　　高武没注意到这些，倒是替徐鸣远惆怅起来，灌了几大口酒，念叨道：“也不知是、是何等惊进为天人的女、女子，竟、竟让我家少将军这样的天、天之骄子，放在心头念念不、不忘这么久……”
　　他喃喃说个不停，遗尘已经没有再听了。
　　躺在屋檐下，遗尘似是已经醉得睡去。他手中的酒坛子倒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沾湿了他的衣袖。
　　遗尘似是恍若不觉，任半条胳膊泡在里头。

　　日头该是火辣辣的，可遗尘却觉得身体罩在了阴凉中，睁开眼的时候，徐鸣远已站在了他近前。
　　一瞬万年长。
　　遗尘眼闭得太久，一时有些恍惚。
　　晒透的镣铐烫的遗尘脚腕疼，他心口似压着一块巨石，颇有些喘不过气。
　　疼痛让遗尘清醒，可他此时只想糊涂一些。
　　高武已醉得不省人事，徐鸣远挥了挥手，命随来的手下抬走了他。
　　骄阳正烈，院内四寂，遗尘坐起身，任脚上镣铐继续暴晒在日头下。
　　徐鸣远已比七年前长高太多，一张脸褪去青涩多了些久经沙场的刚毅杀伐之气。立在骄阳下，赫然是一位顶天立地的七尺儿郎。可他此时面无表情，负手而立，只冷冷垂眸看着遗尘。
　　燥热的风扑上身，遗尘酒水浸透的袖子尚有些湿潮，见着徐鸣远，他才像是真醉了，一双眼立马朦胧起来。
　　徐鸣远薄唇微微一抿，目光向遗尘敞开的衣襟上落了落转身就要走，遗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徐鸣远一顿，定在原地。
　　遗尘把额头贴在徐鸣远的手背上，哑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小满。”
　　末了，他站起身将徐鸣远拉向自己，这才发现如今的徐鸣远已同他一般高了。
　　徐鸣远似是难以置信，眼眶也跟着红起来。
　　遗尘向徐鸣远走近一步，脚腕上的镣铐烫得他一痛。
　　脚步顿住，遗尘将徐鸣远看了许久。最后他松开手向后退开几步，恢复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说：“少将军，我饿了。”

　　一顿非午非晚的饭，遗尘笑赞这个好吃那个美味，却一筷子也未夹给徐鸣远。
　　徐鸣远则是比上次还要沉默，连菜也没碰几口，只是他神情落寞，目光一直不离遗尘。
　　遗尘跟察觉不到似的，只自顾自吃着，一直到饭毕，遗尘都未曾向徐鸣远多看去一眼。
　　徐鸣远今日似是无事，饭后也没去任何地方，只在院中练枪。
　　遗尘坐在门槛上，没看几眼便径自回了耳房。
　　盘坐在床上，遗尘听着院外的动静直到夜来临。
　　徐明远停练之后，似乎是一直坐在耳房门口，但遗尘并不确定。他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白日握过徐鸣远的那只手，摇着头无声叹气，心中冲自己道了一万句的糊涂。

　　当月光撒入屋内的时候，徐鸣远回了屋。他自院外兜头浇了几桶凉水，彼时连脚步声都是湿的。
　　遗尘听见他向耳房这边靠近复又停了许久，最后又离开了。
　　宽衣、脱靴、掀被，同往日一般无二的轻微动静。可是不一会儿，又有一阵闷闷地窸窣声响起。
　　遗尘知道，那是徐鸣远嫌夏夜燥热，踹开了被子。
　　镣铐微微一响，遗尘闭眼轻轻躺下，等外头徐鸣远的呼吸声均匀响起，遗尘才真正睡去。
　　一夜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当遗尘终于忍不住带着疑惑坐起身，天光已然大亮。
　　他早已醒来，只是今晨并未听见徐鸣远任何出门的动静。
　　耳房与正房相通，其间只隔着一道门帘。
　　遗尘犹豫片刻，将脚上镣铐长长的链子提进手里，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可每走一步，那镣铐还是发出微微轻响。待他做贼似的将帘子缓缓掀开一条缝，却见徐鸣远正站在帘外。
　　目光相触一瞬，遗尘尴尬笑了笑，还没开口，徐鸣远已将他手里的链子一把扯走。
　　遗尘因提着链子，一直半弓着腰，被忽然这么一扯差点栽进徐鸣远的怀里。然而徐鸣远身手敏捷，闪身一躲，任遗尘径直摔趴在了地上。
　　遗尘故意“哎哟”“哎哟”地叫，徐鸣远却是不理他，蹲身解开了他脚上的镣铐。
　　遗尘一喜，跳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只是门一拉开，高武已带着百十号士兵等在外头。
　　遗尘顿时泄了气，回头向徐鸣远看去。
　　徐鸣远对遗尘的目光视而不见，大步出了门，而遗尘则被高武带人押着，强塞进了一顶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