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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满 ...

  •   至醒养了十来日,遗尘一次床也没有下。这期间除却三餐,也有人照顾他洗漱出恭,也是因此,遗尘是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那些军医隔三岔五的来看遗尘伤势,次次都开一堆的药,遗尘捏着鼻子喝的发愁,天天嚷嚷着要酒喝。可那些照顾他的人似得了令,一滴也不给他。
      其实遗尘鞭伤已愈,主要是一双腿因为之前有些耽搁差点废了,一时半会儿实在下不了床。
      高武倒是每日早晚都来,却是一句话也不同遗尘多说,只将他亲自看一眼,立马便走。
      如此一直到遗尘能自个儿下床走路,徐鸣远一次也没有来过。
      能下地的那日,遗尘本想去外头走走,可那些照顾他的人硬是将他拦在了屋内。
      下午天近黄昏的时候,遗尘终于得了自由——他被带去了隔壁屋子用餐。
      桌上荤素皆有,难得的是,居中竟有蒸鱼一盘。
      西北牛羊肉常见,鲜鱼却是稀罕物。
      遗尘躺在床上这些日子,汤药灌的舌根发苦,加之腿伤,忌口颇多,见这一桌佳肴,他搓搓手一屁股坐下,抓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徐鸣远却忽然进了屋。
      他似刚送校场练兵回来,一身劲装挺拔干练,鬓角上还挂着汗珠。
      进屋那一瞬,夕阳几乎被他抛在身后。
      遗尘看着徐鸣远怔了怔,立马将手中筷子放了下来,坐的端正。
      徐鸣远没有任何言语,只在遗尘对面坐下。
      遗尘见他沉默,笑嘻嘻地夹了块鱼肉给他,徐鸣远没动。遗尘便也不再言语,闷头自个儿吃了起来。
      侍餐左右便在此时无声退了出去。
      扒了几口饭之后,遗尘眼睛一直往桌上瞟,却是一壶酒也没寻见。他又往门口看去,退出的左右不仅离了屋,也彻底离了院,遗尘便食不知味地舔了舔嘴皮。
      徐明远似是知遗尘心思,向门外跟着瞥去一眼,无声夹起了菜。只是遗尘夹的那块鱼肉,徐鸣远始终没碰。
      两人就这般沉默吃着饭,没一会儿高武抱着一坛酒拎着食盒进来了,遗尘立即喜出望外。
      高武看见遗尘碗里堆得小山一般高的菜,惊得嘴巴大张,“你竟吃、吃吃肉……”
      “吃肉怎么了?”遗尘起身,忙拿过他怀里的酒坛给自己倒上,说:“我还要喝酒。”
      高武惊讶道:“可你是是是、是个和尚!”
      遗尘把满满一碗酒灌下肚,砸吧砸吧嘴,笑道:“贫僧佛在心中,酒肉不忌。”
      高武在桌边愣了愣,看了眼徐鸣远,徐鸣远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高武这才又将食盒搁在了桌上。
      徐鸣远看了眼食盒,又扫遗尘一眼,说:“先拿出去。”
      高武还没反应过来,遗尘吸了吸鼻子就去揭食盒,笑道:“什么好东西还不拿出来叫人尝?闻着就香。”
      “不关你的事!”徐鸣远一掌拍过来,遗尘眼疾手快一躲,那无辜的食盒却是被打翻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木制的食盒一滚开,香气四溢。
      “哎呀少将军!”高武急得立马叫了出来,“这可、可是玉荣王妃、亲、亲手做的!”
      遗尘一听,忙跑到了食盒边。只见食盒里,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全倒在了地上。遗尘二话没说,抓起面条就往嘴里塞。
      徐鸣远吃了一惊,一步抢过来就朝遗尘手上拍。
      那碗虽滚在了地上,却因厚厚的氍毹并未摔碎。遗尘将地上的面条全扒拉进碗里,躲着徐鸣远的手跑开,三两下就将面条一根不剩地吸溜进了肚子里。
      彼时徐鸣远站在桌边一张脸已经铁青,高武看着徐鸣远更是一句也不敢言语,悄悄退了出去。
      遗尘抹了抹嘴巴拍着肚子又跑回桌前,跟瞧不见徐鸣远脸色似的,只笑哈哈地说:“可真是大饱口福,我还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的面条。”
      徐鸣远沉默许久,才哑声说:“脏了。”
      “少将军说的什么话?”遗尘有些正色起来,扯了一把徐鸣远的胳膊让他坐下,说:“这农人都说,地上长出来的都是宝贝。将军可见过饥民?他们食不果腹时,可是什么都往肚子里填。这碗肉丝面于他们而言,说是珍馐也不为过。”
      语罢,遗尘一屁股坐在了徐鸣远的身旁,又夹了一筷子鱼肉。他将鱼刺剔干净后放进了徐鸣远的碗里,而后说:“小满,好好吃饭。”
      徐鸣远看着遗尘怔了许久,这才将那块鱼肉送进了嘴里。
      一顿饭无言,遗尘自徐鸣远身旁夹去了许多菜给他,徐鸣远全都没有拒绝。
      当屋外天色暗下去的时候,徐鸣远没传人进来点灯。
      遗尘借着一点余晖将徐鸣远的面容看了许久,也只能看清一点轮廓。在寂静中,遗尘放下筷子,轻声说:“我的伤已经痊愈了。”
      徐鸣远吃着遗尘夹给他的菜,没有接话。
      遗尘干咳两声,试探着问:“我……什么时候能走?”
      徐鸣远停了筷,还是不答。
      遗尘沉默片刻,带着几分笑意,商量似的说:“不然明天怎么样?”
      “啪!”徐鸣远忽然将筷子直接拍在了桌上,他似压着十分的怒火,低吼道:“滚出去!”

      月已西升,遗尘坐在台阶上。他身后的门已被高武轻轻关上。
      院内静寂,遗尘只抬头看着月亮。
      高武轻手轻脚走过来,看一眼身后,想问什么欲言又止。
      遗尘笑了笑,喃喃问道:“觉不觉得你家少将军脾气古怪?”
      高武弯下腰,悄声说:“你没、没出现前,从未觉、觉得。”
      遗尘苦笑,轻轻点头,叹气般地说:“怪我。”
      末了,遗尘向身后那道紧闭的门看了一眼,不经意般地问:“他的伤可痊愈了?总这般动气可不好。”
      高武一顿,眼神躲闪道:“什什什么伤?我们少将军没没没受伤。”
      遗尘没再多问,将那轮圆月瞧了瞧,忽然问:“今天什么日子了?”
      高武往他身旁一坐,说:“五月二十,今日刚好小满。”
      遗尘一惊,拽着高武“嗖”地站了起来,忙说:“快带我去疱屋!”

      遗尘到疱屋煮了一碗素汤面,高武这才像是寻到了机会,追在遗尘屁股后头问:“你、你到底怎么惹、惹着我们家少将军了?”
      遗尘不答他,只将那碗面塞进他手里,笑说:“劳烦给你家少将军送去。”
      高武瞧着清汤寡水只有两片菜叶子的素面,嫌弃道:“我们少将军喜、喜酸辣,他不、不会吃。再说你、你自己怎么不去?”
      遗尘说:“我猜他不想看见我,看见了也只想再抽我几十鞭。”
      高武朝遗尘瞪去一眼,神情不快地说:“我们少将军要真想抽、抽你,你身上现在就不会连道疤也没没、没留!你察觉不到他当时的每一鞭都收、收了力?”
      遗尘将高武从疱屋推出去,轻轻地说:“我知道。”
      高武人高马大,遗尘身量也不低,手劲更是大。一路扯着高武行到房门口,遗尘将门轻轻推开,让高武将面送了进去。
      屋内依旧没点灯,门开瞬间,月光涌入,将那居中的一张桌框在了里头。
      徐鸣远孤单的身影被月光照亮,神情有万般失落。
      遗尘自高武身后偷偷瞧了一眼,躲在门外,背过身去,心似刀割。
      十年前,徐鸣远也曾有过这般失落的神情。
      那是丰和十三年的小满那日,在遗尘同徐鸣远常去的那个荒院里。
      遗尘初见徐鸣远的时候,徐鸣远还没拔个,身量才只到遗尘肩膀。
      徐鸣远来大云寺前该是常去山野玩儿,总之皮肤晒得黝黑,人又瘦瘦一个,像只小猴。他生一双狭长丹凤眼,嘴角虽微微上翘,嘴唇却薄薄的,面无表情时,看着相当冷情。
      少年人就像春笋,等遗尘同徐鸣远相熟几个月后,徐鸣远的个头已冒到了遗尘下巴,然而比个的时候,徐鸣远总是踮起脚往遗尘鼻尖够。
      自打遗尘让徐鸣远喊自己“年哥哥”,徐鸣远也不知闹的什么别扭,总之连“三十”也不叫了,只是跟在遗尘后头“喂”“喂”“喂”地喊。
      十年前的小满那日,遗尘约了徐鸣远去有狗洞的那处荒院。他起了个大早本想带徐鸣远偷偷溜下山的,可他还没到荒院便被慈安方丈发现,硬是将他罚跪了大半日,最后他只能煮一碗素面端去了荒院。
      当遗尘匆匆赶到,徐鸣远在枣树下回头一瞬,便是这般失落的神情。可当遗尘将那碗已经又冷又坨的面递给徐鸣远,徐鸣远却笑了起来。
      待那碗面被徐鸣远吃的一干二净,他头一次喊了遗尘“年哥哥。”而遗尘则是靠着枣树笑了笑,拍着他的头说:“小满,生辰快乐。”
      自此,徐鸣远在大云寺的那三年,每一个生辰,遗尘都是这么陪他过的。

      “小满……”遗尘自门外望着月亮正喃喃自语,身后“咯吱”一声,门被推开又轻轻带上,屋内亮起了灯。
      遗尘将思绪从过往抽离,见高武出来,忙轻声问:“吃了吗?”
      高武神情诧异,将空碗举在他眼前,难得没结巴,“少将军说,赏。”
      遗尘不解,顺着一线门缝向屋内静坐不动的身影看去。
      高武将遗尘视线一挡,沉默片刻,弯腰给遗尘脚腕拴上了一副镣铐。
      遗尘看了看脚上的铁链隔门苦笑,说:“小满,不错的赏赐。”
      烛火轻晃,门内的身影微微一动,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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