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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佛堂 ...

  •   丰和十三年贾太后薨逝,皇亲贵胄虽说守孝三年,但也并不是守在皇陵。
      惠宣帝梁弢一道谕旨,所有孝子贤孙皆去了大云寺诵经拜佛。
      大云寺是皇家寺庙,徐鸣远就是在这里呆了三年。
      举国大丧,守孝的皇亲国戚皆在佛前痛哭流涕,可真心实意者不过一二。徐鸣远白日同这些人一起跪拜佛前,夜里常到寺中各处去转悠。
      他在西北长大,贾太后薨逝之时平凉城冬日积雪尚未融化,可早春的汤京已是一片青绿。
      一夜徐鸣远途径白日诵经佛堂,闻见里头隐约传来木鱼声。
      要知道跪拜整天,日复一日下来,起先自佛堂守孝之人到后头听着高僧唱经念佛都打瞌睡,一出佛堂谁都躲得远远的。且这佛堂专为已故皇太后守孝所用,并非人人可入。
      如此深夜,木鱼声又只隐隐,皇太后头七早就已过,并无高僧守夜于此。好奇之下,徐明远便悄悄探了过去。
      皇家寺庙,佛塑金身,千盏明灯映照,徐鸣远一眼便看到了佛前人。
      木鱼轻敲,佛串珠滚,蒲团之上,一位僧人跪的虔诚,闭目无声诵经。
      徐鸣远本想看一眼便离开,可那僧人眼虽紧闭,却是滚滚泪流。灯火轻轻摇晃,声声木鱼如锤钉,将徐鸣远钉在原地。
      彼时夜色正浓,徐鸣远隐在暗中,眼前这般景象本无旁惊扰,可徐鸣远袖中的蛙却突然“呱”地叫了一声。
      这只蛙是徐鸣远首日到大云寺,自庙墙之下发现的。只不过尚在冬眠,一直久未苏醒,徐鸣远便一直将它养在袖中陪他守孝。
      一声蛙叫,惊得那僧寻声望来。
      当徐鸣远捏紧装蛙的袖口回望过去,那僧人脸上泪痕已干,只朝他微一颔首,便向佛堂外行去。
      徐鸣远匆匆追上,忙问:“你叫什么?”
      那僧人客客气气,答道:“贫僧遗尘。”
      徐鸣远听罢,问:“本名呢?”
      那僧人忽然一顿,思虑片刻,说:“年三十。”语罢,便转身离去。
      徐鸣远袖中的蛙蹦跳呱叫不停,可他顾不上,追在遗尘后头,忙说:“今夜之事,我不会道与旁人。”
      遗尘停步,回身冲他笑笑,说:“我知道。”跟着他行过来,忽然提起了徐鸣远的胳膊,将那只蛙捉了出来。
      徐鸣远不解,遗尘说:“既已苏醒,便该还它自由。”
      徐鸣远说:“我也这般所想,可这大云寺庙墙太高,我不想它只囿于寺内。它该在荷塘,在山野,在更广阔的天地。”
      遗尘说:“便如你所愿。”

      一路无话,兜兜转转,遗尘带着徐鸣远到了一处荒院。指着院墙跟前一丛半人高的杂草,遗尘说:“拨开它。”
      徐鸣远照做后,惊讶地看向墙根。
      遗尘笑道:“这可是我出寺下山的秘道。”
      徐鸣远说:“可这不是狗洞吗?”
      遗尘将手中蹦跳的蛙打洞里送出去,说:“何需定论?狗钻便是狗洞,蛙行便是蛙道。我爬出去,那便是取经之路。”
      自此,两人在洞前分别。而此后,徐鸣远的守孝,便不再枯燥。
      遗尘夜夜都去佛堂诵经,徐鸣远也夜夜寻他而去。在大云寺的那三年,这是他们之间共同的秘密。
      徐鸣远从不喊遗尘法号,一开始,他总是“三十”“三十”地叫,遗尘也总是笑应他。
      等几日后两人熟络,遗尘问徐鸣远如何称呼,徐鸣远便想了想说:“小满。”
      遗尘像是立即便明白了,点点头说:“小满,我记住了。”

      其实遗尘不止将徐鸣远唤作小满,至后来相熟,遗尘也常拍着徐鸣远的头唤他“小满满”。一般这种时候,都是徐鸣远同遗尘闹了别扭的时候。
      徐鸣远同遗尘第一次闹别扭,是在他们相识一月之后。
      那时天气已彻底回暖,大云寺建在山巅,夜里完全不觉寒凉。遗尘就是在那样一个温暖的夜,坐在佛堂门口,第一次拍着徐鸣远的脑袋喊了他“小满满”。
      徐鸣远之所以生气,是因为白日斋闭归返佛堂时,他碰见一个少年追着遗尘喊“阿年哥哥”。
      徐鸣远识得那个少年。
      佛堂守孝的时候,那少年跪在前排,哭得最是伤心。
      那是真实的眼泪,徐鸣远当时看在眼里印象深刻。
      守孝需得着麻衣,食斋菜。这于权贵子孙来说,颇为难耐,加之跪拜诵经几乎整日,个个更是苦不堪言。更遑论如此一呆,就是三年。
      皇太后头七一过,不少权贵便偷偷打点将家中贵子王孙替换了出去,余下的都是些家中庶子或不受宠者。
      徐鸣远虽是徐戈的宝贝独子,可异姓王为人耿直最忌钻营,徐鸣远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得在这大云寺,乖乖待够三年。
      那少年虽跪在首排,位分看似不低,可也该是个家中备受冷落者。因为首排跪拜之人早已更换,独他至今还留着,悲痛面容日日不变。
      那日这位少年语急声切,追喊了遗尘一路,遗尘却并不搭理,还很快将他甩开了。
      徐鸣远本不愿窥探遗尘并未主动提及的秘密,可那少年将遗尘唤得实在亲昵,徐鸣远便自后偷偷跟了上去。

      甩开那少年,遗尘去了那处有狗洞的偏院。
      可说来奇怪,他对着院中一棵枣树发呆。
      徐鸣远跟到院外静看许久,见他神情黯然,身影落寞,便不禁行到了他身旁,轻轻喊了一声:“三十?”
      遗尘闻声,冲他惨白着脸微微一笑,转眼便是一脸云淡风轻。
      打那一瞬起,他们之间便一句话也没有。
      而那个追着遗尘喊“阿年哥哥”的少年,自那日过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次日夜里,遗尘照常去佛堂跪拜诵经,徐鸣远也同往日一样去找了遗尘。
      以往,徐鸣远要么陪在遗尘身旁,要么就拉个蒲团坐他旁边听他诵经,总之从不离遗尘左右。可这一次,徐鸣远只是默默坐在了佛堂门口的台阶上。
      遗尘诵经出来坐徐鸣远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为什么生气?”
      徐鸣远想了想,自己也答不上来,他只是问:“为什么他要喊你阿年哥哥?”
      遗尘一怔,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拍了拍徐鸣远的头,笑着说:“小满满,不然你也喊我阿年哥哥?”
      徐鸣远听罢摇头,亲亲昵昵喊的是:“年哥哥……”

      “年哥哥……”梦里,似有往日的呼唤。遗尘醒来,那呼唤犹在耳畔。
      屋内灯火未熄,可晨光已入窗内。遗尘睁眼,徐鸣远正靠坐在床沿失神。
      似是久未休息,徐鸣远下巴上冒着青青的胡茬。遗尘陷入旧梦,脑海中还闪烁着往日太多零散的片段,看见徐鸣远,便脱口而出道:“小满。”
      徐鸣远尚陷在回忆中,闻言下意识向遗尘俯身。
      于近在咫尺的目光交错中,遗尘不禁向徐鸣远的胡茬摸去。可刚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徐鸣远紧攥。
      相顾无言间,徐鸣远如梦初醒,瞬间甩开了遗尘的手,站起了身。
      遗尘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怔,“小满……”
      “闭嘴!”徐鸣远声音沙哑,沉默片刻,头也不回离了屋。
      遗尘看着他的背影手空空握了握,只是苦笑。

      高武带着几个军医转瞬便涌了进来,他们将遗尘从头到脚一番检查,最后个个都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长舒了一口气。
      遗尘见状,得意道:“怎么样,我身子骨很好吧?”
      “好好、好个屁!”高武自打进屋,看着遗尘的眼神便有些奇怪,挥手一边让那几个军医退出去,一边指着他们的背影说:“你命、命悬一线,再不醒过来,他们就该死死、死了!”
      “命悬一线的是我,他们又不会死。”遗尘想下床,嘟囔着坐起了身,却发现自己的的腿被包的像两根木棍,根本动不了。
      高武见遗尘满脸不在乎,飞天的浓眉动了动,怒道:“可可、可少将军有令,你活活活、他们生,你死他们也也、也跟着掉脑袋!”
      遗尘听罢便笑了,敲着自己尚无知觉的腿说:“你们少将军可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我要真死了,他也不会杀他们。况且我命硬,这不也没死?”
      “你当当、当然不会死!”高武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瞪着遗尘说:“你昏睡七七、七日!我们少将军便亲自守守守、守夜照顾你七日!你怎、怎么可能死?”
      遗尘闻言捶腿的手瞬间顿住,迎着高武的目光连笑容也消失。
      高武本憋着一肚子的火还想吼一吼,却是看着遗尘苍白的脸色,一个字儿也没蹦出来。
      侍从在这时送药进来,高武端起药碗给遗尘递去,遗尘却忽然问:“那只老鼠呢?”
      高武愣了下,说:“我给踩、踩死了。”
      遗尘听罢敲着腿,不言语。
      高武把药碗往遗尘手边送了送,又说:“少将军说你烂、烂好心。”
      遗尘笑笑,微微点头,却不接药碗,而是朝门外看了一眼,小声央求:“能不能给我拿点酒来?”说完抬手做了个饮酒的动作,又晃着一根手指笑嘻嘻地有商有量,“一壶就行。”
      “不、不行!”高武连忙摇头,“少将军会杀、杀了我的。”
      “还会扒了你的皮。”徐鸣远的声音忽在屋外沉沉响起,高武闻声一个激灵,将药碗往遗尘床边“哐”地一放,立马跑走。
      遗尘扫一眼门口忽然出现的人影悻悻然,砸吧砸吧嘴,被子一抓蒙住头,瞬间躺回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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