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雁》此君山

5、居家一日

　　实在是不理解，楼安在听到我那句‘孤梦中好杀人’之后，竟然还有勇气，嚷嚷着要住在这间婚房当中。
　　我叫云苓从我床箱里取出崭新的天蚕被，丢到中室的罗汉床上。
　　“怎么？你难道打算让你旧伤未愈、身娇体弱的夫君住在那么硬邦邦的罗汉床上么？”
　　我想，我果然要重新认识一下眼前的这个楼安了。在我从前的记忆中，他一直都是那么清冷孤傲，言谈举止客气地如同陌生人一般，我们成婚三年，更是从未同我说过一句玩笑，可眼前这个……
　　我冷嗤一声，“世人都说楼公子清冷，如今看来，是世人也瞎了。”
　　“唉？此话差矣。”楼安无赖地猴在床上，“世人说我清冷，是因为，在世人眼中，我是楼三公子，而你见我如是，是因为你是我的夫人，我是你的夫君。这世上的亲疏远近不同，所以，所见之人虽是同一个，却也不尽相同，夫人以为呢？”
　　这世上亲疏远近不同，所以……说的果然是不错，所以从前那三年，我竟然也不过是他眼中的世人罢了！
　　如此一想，我心中的委屈便更甚了，当即甩了手，自己跑到中室去了。
　　“咦？如何又恼了，叫人好摸不着头脑，莫非我说错了话不成？”
　　我自知道多说无益，亦不想同他过多纠缠，便说着要去拜见公婆兄嫂，也好全了做人新妇的礼数。
　　“只怕你今日是见不成了。”
　　“为何？”
　　“建成王妃做寿宴，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到建成王府去了，只留下我这个娇弱不能自理的病人，和你这个要伺候病人的新妇了。”
　　建成王妃做寿！可是建成王妃分明在我成亲之前便已然过世了！
　　“怎么可能……”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在梦中，所以，我那些所谓的“不可能”却也没什么稀奇的。
　　我抬头，看向楼安，想看看他是否因为我这句过激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楼安的的神色告诉我，他并没有因为我惊诧建成王妃的寿宴而惊讶，反而，他的眉间闪现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兴奋和期待。
　　他这样的神情，却叫我迷惑万分，他究竟在期待什么，以至于他忽略了我这样一个明显的错误……
　　“既如此，母亲方才来的时候，为何不知会你我一声。”
　　“母亲早同我说了，我说，我是去不成的，我的夫人要陪我，自然不去。”
　　我瞧着他痴痴的神情，心中烦闷，若是这样一整天都要面对这张脸，也确实叫人太过郁郁了。
　　可楼安却仿佛读懂我的心思一样，笑道：“夫人今日只怕都要陪在为夫的身边了。”
　　我瞪了他一眼，并不理他。
　　“没关系，反正明日，我也要陪着夫人一天，回王君府看望岳丈大人的，如此，你我夫妻扯平了。”
　　我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将我回门的事情挂在了心上，可他显然一副正中下怀的表情，教我感谢的心情顿时也没了大半。
　　正说话间，楼安的侍女们也都给他收拾着东西，进来了。
　　为首的翡翠见楼安在罗汉床上半倚着，便了不得的叫唤了起来，又说什么公子新伤初愈了，不易劳累啦，身弱体虚啊，不能对着风口啦之类的，我听着聒噪，便悄悄躲了。
　　这个叫翡翠的，我从前也是瞧不惯的，好像是在我们成亲一年左右的时候，便找人牙子给打发走了，如今在梦中，也是一样的讨厌，看来发卖了去也是早晚的事儿。
　　我虽然躲到内间去了，但这翡翠聒噪的如同一只被鹰撵的老鸹，字字都是关心，句句都是数落，关心的自然是楼安，而数落的当然是我。
　　我的丫鬟木香听不下去了，便走上去分辨，“楼三公子先前在这里好好的，也没见有什么不适，怎么翡翠姑娘一来便这也不行，那也不对的。若是嫌弃我们伺候的不周到，姑娘直说便是了，如此藏头漏尾，话里有话的，也不嫌累么。”
　　“呦！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我如何说话也管得么？”
　　“翡翠！”楼安呵斥道：“你竟叫我纵的这样没规矩了不成，主母跟前也容得到你无礼放肆么？”
　　翡翠似乎一点不将自己的过错放在心上，反而顶撞起了楼安。“公子就是太好性儿，才叫人新婚之夜开了瓢，如今却跑过来巴巴地讨好人家，谁知道人家根本也不将您放在心上，真叫人心寒！”
　　楼安正要训斥，见我从内间走了出来，便连忙叫我莫往心里去。
　　我微微一笑，楼安向来不约束这些女孩子，我也是知道的，只是翡翠如今身上的刁蛮，比曾经好像更重几分，或许，正如她说的，他们公子这次被我欺负得惨了些，便引得她这样护主起来。
　　“这倒是个好丫鬟。”我走到翡翠身边，静静地逼视着她。
　　“翡翠姑娘说的原没有错，三公子大伤初愈，的确不该这样在风口中立着，确实是我，疏忽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似乎一场本应开始的好戏，匆匆收了场，而大家都要集中心力，来猜测幕布之后的故事了。
　　“翡翠姑娘提醒得好，该赏，不知道，赏赐些什么好呢？翡翠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
　　翡翠看向我，不可一世的表情渐渐偃旗息鼓，挂上了一种洋洋自得的高傲。“奴婢不要夫人的赏赐，只求夫人日后对我家公子多上心一些便好！”
　　我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果然是个好丫鬟，不然，我去找楼太夫人，让她将你许给三公子做个通房的姨娘，如此，也好更尽心力地服侍你家公子了。”
　　楼家的众丫鬟听了各有喜忧，喜的人，便如翡翠之流，想着我是个好欺负的，不过稍稍给了些下马威便缴械投降，嚷嚷着要封她做姨娘了，自然难免得意。
　　可，也有聪明的，知道新婚主母封姨娘，就意味着告诉当家的主人，这丫鬟是个狐媚厉害的，明面上是封姨娘，实际上一旦报给了当家的夫人，这丫鬟便断然是不会再留在府上了。
　　珍珠连忙跪在了地上，“翡翠实在是个糊涂的，哪里就配得上做姨娘呢，还请夫人收回成命。”珍珠说着，将一旁的翡翠也拉跪下。可翡翠却一脸妨碍了她飞黄腾达的表情，很是不满。
　　我微微一笑，“你们都知道，我是王君府里出来的，我们王君府的规矩比王宫，是只多不少的，莫说我拿着我们王君府的威严教训你们几个，便是你们的三公子，也是受得的。”我看向了楼安，见他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竟然丝毫没有要维护手下丫鬟们的意思，反而颇有一种任我发挥的架势。
　　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我啊！最瞧不得目无尊卑之人了，翡翠关心你家公子，有功，我自会赏，至于你是想做姨娘还是想要银子，你自己定。不过，你顶撞我的婢女，言语无度，目无主母，更该罚。”
　　屋内众人将头都垂得很低，没想到我这个好欺负的竟然要拿他们惩罚，倒都不敢吱声了。
　　“那我便依着我们王君府的规矩，罚你二十个板子。”
　　“如何？”我望向楼安，只见他笑的灿烂。这！是个什么东西！我要打他的婢女，他却一副满意得很的表情！竟然半句也不求情！
　　“二十板子，少了些，夫人若不满意，再加一些，无妨！”
　　我一脸震惊，这！什么东西！人性呢！
　　我听着翡翠嗷呜一声，便晕倒了，众人七嘴八舌地热闹了起来，将她抬了下去。
　　“醒了再打，别忘了！”楼安补充道。
　　我忽然同情起翡翠来了，明明是心疼这个家伙，却被他全没心肝地给出卖了，这个家伙……
　　“夫人，你可是吃醋了？见这小丫鬟关心我，便说要封她做姨娘，你看看，就是嘴硬心软……”
　　所以，这是他，开心的原因么？
　　楼安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了！
　　“你看，我就说夫人心中是有我的。”
　　我推开他，却看见明灭的光影下，他那双眼睛，清澈透明，开心地像个孩子。有那么一瞬，我的心思被他这澄澈的眼神照的恍惚起来。
　　倘若，倘若你生前也曾这样回应我的爱，倘若你生前也曾有过半分珍视我的心，你我，合该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夫妻吧！
　　他想必是看我红了眼眶，一时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他小心翼翼地拍着我的双肩，温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想上前拥我，叫我一把推开，于是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都过去了……他所说的都过去指的是什么呢？是翡翠惹我生气的事都过去了，还是梦境之外，现实之中，那种种算计、报复以及血海深仇呢！
　　我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中琢磨出一丝他曾经的痕迹，可如今的这个人，与海底正被鲨鱼撕咬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一个楼安吧！
　　这个梦，究竟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