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雁》此君山

2、旧梦重现

　　睡梦渐醒，身下柔软的席褥却叫我一时错愕。
　　没有苦涩湿咸的海风，隐隐飘来的却是阵阵胭脂笔的芳香。
　　我睁开眼，明媚的阳光如梦似幻，泼洒在叙罗纱上，变换成绮丽的色彩。
　　我望着这满屋的红，慨然长叹，竟仍然是在梦中么？
　　“姑娘！”一张硕大红肿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害我一阵惊呼，登时从床上弹坐起来。待我仔细端详上半晌，终于在那金鱼般的眼，马蹄般的鼻，条糕般的嘴，煎肉般的脸中，找到一点点熟悉的痕迹。
　　“玄嬷嬷？”我试探性地问道。
　　那对条糕般的嘴唇忽然弯曲成两条极其规整的弧形。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方问完这句话，便想起昨天夜里自己做的好事，一时羞愧难当。
　　玄嬷嬷当然不好说是被我一脚踹成了妖怪婆，只顶着那样一张不如人意的脸尴尬地笑着。其实就这张脸来说，就算她并不做出什么尴尬的表情，本身便也是十足的尴尬了。
　　“屋里其他的人呢，怎么就你自己？”
　　玄嬷嬷肿如鸡卵般的眼睛中间还漏出一丝丝小小的缝隙，就在那细微的缝隙里，依稀尚能看见黑白流转的眼珠儿在左右盘算着，半晌，缓缓开口：“姑娘昨日夜里不是生了病么，楼太傅今日下朝的时候就邀咱们家王君到楼府小聚，想着姑娘新进门，难免思念亲人，如今其他人都在前堂伺候，老身这形象实在不便露面，便留下老身和几个小丫鬟等姑娘醒来。”
　　玄嬷嬷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好像是含着一颗茄子，含含混混叫人半句也听不真切，我仔细分辨着，才终于从中分辨出些信息来，便追问道：“你是说父亲！父亲来了？”我的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然后是我的手，我的整个身体都跟着抖动了起来，不等玄嬷嬷回答，我便急冲冲地冲出门去，丝毫顾不上老嬷嬷在身后的呼喊。
　　我的父亲啊，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敬重爱戴的人，可是我竟然最后也没能找到他的尸骨！我拼尽全力往前跑，生怕这个梦突然醒来，我一定要见到父亲啊，哪怕是在梦里，哪怕一切都是假的，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父亲说，我真的很后悔！都怪我！
　　料峭的春风模糊了我的泪水，一不小心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急忙起身，并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直到我终于来到了畅春园的外墙，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婠婠和姰姰她们两个娘亲过世的早，我这个做父亲的总怕她们受了委屈，便养的太过娇惯了些，日后楼兄多担待些。”
　　“严兄哪里的话，咱们王君府出来的女娘，哪里还有操心教养规矩，这叫其他人家如何是好啊？”
　　父亲哈哈一笑“你这个做老公爹的，该说说，该骂骂，该打打，你放心，我都会记在心上的。”
　　楼太傅听了，亦哈哈大笑起来，“你呀你！护短护的也太过明显了些。”
　　“姑娘？”云苓端着果茶，惊讶地唤我，“姑娘怎么这幅模样就跑了出来。”
　　我低下头，打量着自己，赤着足、散着发，不过一身薄纱睡裙，果然是没有半点体统，哪里像是王君府里出来的女娘，我想起父亲和楼太傅方才所说的话的，羞愧难当，两只脚欲遮不能。
　　云苓瞧见了我的窘迫，连忙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别的丫鬟们，带着我到西厢去，借了个僻静所在为我绾发净面，又打发人去拿我的衣衫，我只任他安排，如同一只提线木偶一般。
　　我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无数的心酸又涌上心头。
　　那时的我方才及笄年龄，带着满心满眼的欢喜，嫁给了那个日思夜念的人，那时候的我，眼中有星辰，心中有飞虹，哪像后来，一片死灰而已。
　　“云苓啊……”
　　“怎么了姑娘？”
　　“你说……”我看着镜中年少无知的自己，想起百般护我的父亲，尽是亏欠。
　　“什么？”云苓为我簪好最后一支步摇，看着镜中完美的脸，满意地一笑。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问她又有何用呢，换来的无非就是一份宽慰罢了。
　　你说，爹爹会恨我么？
　　会恨我不听他的劝阻，执意要嫁给一个不曾给我送来聘雁的无意人吗？会恨我在这段没有爱意的婚姻中，逐渐变成面目可憎的模样吗？会恨我害的我们整个家族一夕崩塌吗？会恨我害的全族五百余口充军流放、卖妓为娼吗？会恨我害的长姐流落勾栏日日陪笑吗？会恨我害的爹爹背负万古骂名，就连尸骨都不曾找到一块吗？
　　恨！如何不恨！就连我自己都恨透了自己，不是吗！
　　是啊！我恨的最惨的，其实是我自己！我杀楼安，报复楼家，其实不过是想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和悔恨罢了！若不是我执意嫁入楼家，又怎会有后来种种！
　　“姑娘！”云苓摇晃着我的肩头，我才忽然醒过神来。
　　“姑娘怎么这样心事重重的，你瞧瞧，成亲前还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如今却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怎么？姑娘不是说，楼公子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么？嫁悔了不成？女人心海底针，变得竟然这样快么？”
　　云苓原本是想同我开个玩笑，但见我不为所动，顿时担忧起来，半蹲跪在我的身前，郑重地望着我，“昨日的事情，楼府上下只当姑娘是中了邪，可我知道，姑娘的命数硬得很，邪祟哪里斗得过我们家姑娘。”
　　她拉住我的手，小心问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若说出来，云苓多少也是可以为姑娘分担一二的呀！若有什么委屈，咱们去找王君，实在不行，我们去找圣上！”
　　我笑了，反握住她的手，“待我去见父亲吧！”
　　云苓见我不肯说，也只好作罢，将我引到畅春园外，便先向内院通传去了。
　　我有些怕，怕见到父亲，怕他在这梦中过得不好，直到听到父亲唤起我的名字，我才从畅春园外移步进去。
　　父亲还是原来的模样，一袭紫蟒长袍，代表着，整个坤舆除了圣上以外最尊贵的身份。父亲的笑容那么温暖慈爱，就像后来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的那样。
　　我走到父亲身边，望着父亲的眼，郑重地向他行了跪叩之礼，满满地都是我的歉疚和悔恨。待父亲扶我起身时，我早已泪流满面。
　　父亲很是惊讶，却只以为我是嫁人后舍不得娘家，于是便安慰我说可常来常往，两家不过才隔着一条街罢了。
　　我跪在父亲身边，趴在父亲的腿上，那紫蟒长袍下，真切的就是父亲的身体，有血有肉，我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脉搏，倘若如此，我倒真的希望，这场梦便如此不要醒来，我宁愿放弃那无谓的复仇，只希望我的爹爹能平平安安地还在这世上！
　　楼太傅见我如此，连忙笑着起身，“想必婠婠还有很多话要和严兄说，我这个公爹就先不耽误你们父女密语了。”说罢，楼太傅便笑着离开了。
　　“婠婠？”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过一夜未见，便哭成这样，我们婠婠成个亲，怎么还变成了小哭包了？”
　　“我听说昨天夜里我们婠婠可威风了，把自己的新婚夫婿一顿乱揍，为的是什么啊？”
　　我望着父亲，却不知该如何说。
　　“楼家连夜请了老神仙，半夜惊动了城禁，如今满城皆知了。”
　　父亲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蛋，“不过，我听说，老神仙到了你的屋里，斩黄纸没斩中，立银箸立不下，最后只能说是邪风入体，泼了些硫磺了事。”
　　父亲哈哈一笑，“我们婠婠命硬得很，才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原因呢，来，你同爹爹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婠婠……”我实在寻不到什么好的借口，便只得说：“婠婠睡糊涂了，做了噩梦……”
　　“哦？”爹爹自然知道这是个托词，但见我不说，也不追问。“婠婠啊，如今你也嫁为人妇了，凡事切不可再像从前在家时那般任性，爹爹绝不许自己的女儿在外受了委屈，但也不能纵着你欺负了叔康啊。”
　　“我没有欺负他……”
　　“哦，这么说来，这小子活该在新婚夜里脑袋开瓢喽？”
　　“他……”他害的我们家破人亡？这话如何说呢。“女儿当真是睡魇了……”
　　父亲点了点头，“既如此，爹爹便不怪你了，只是，你也得好好得给叔康赔个不是才好。”
　　叫我给他陪不是？怎么可能！
　　“爹爹，你带我回家吧。”
　　“回家？后天才是你回门的日子呢。”
　　“我想家了，我想你，也想大姐姐了。”
　　“那可不成，传出去像什么话，我们王君府的姑娘竟然半点不懂礼数不成？”
　　爹爹敲打了我的头，从长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打开来看，竟然是珍宝斋的胭脂糕点。“爹爹下了朝便给你买来了，从广袖里揣到了现在，你瞧，都有些碎了。”
　　我看着这些精巧的小点心，曾经所有美好的回忆便都翻涌起来。
　　娘亲走的早，爹爹照顾起我和长姐便格外细心。
　　每每爹爹去早朝，我和长姐便会坐在王君府的门口等着，因为爹爹下朝回来的时候，一定会从珍宝斋里给我们两个带上好多新鲜的吃食。时间一久，珍宝斋的各色点心我们便都叫的上名字，甚至于珍宝斋出了新品，我和姐姐也总是第一个尝到的。
　　我最爱胭脂笔的香味，便央求着爹爹叫珍宝斋的大厨给做一道胭脂笔的糕点，珍宝斋先后改工三十五次，终于做出了我想要的味道，于是，这胭脂笔也就成了珍宝斋的活招牌。更是我离不开的美食。
　　我拿起一块胭脂笔，放入口中，清香暖糯，正是这个味道……
　　可惜，后来我们家道败落，珍宝斋便将这胭脂笔从他们的菜谱中划去了……
　　“这几日，婠婠可要好好照顾叔康啊，否则，夫婿伤重，怕是你后日也回不去王君府咯！”
　　“爹……”
　　“你大姐姐可是也说好了后日回府的，莫叫你大姐姐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