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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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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十点三刻,念生站在沅忆家楼下,没有着急上去。整个周末他都心不在焉,脑子想得都是上周五的情形。
或许沅忆没有失去女儿吧?一切都只是他的胡乱猜测。
不然怎么解释她总像太阳一样,又耀眼又温暖,只要她稍微一靠近,他的世界就被照得通明。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手指,什么都那么美好,好到不真实。
念生使劲晃了晃脑袋,像要把里面的水晃出来一样。
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又捋捋头发,扯了扯上衣,才按下了门铃。
开门迎接他的是顾妈,没看见沅忆。
“管理员说他们也没办法……不是我霸道,是那个修得间隔太近了,就贴在乐乐旁边……他们要是弄块很高的,把乐乐的光线都遮掉怎么办……沁姐我不是找你抱怨,我是要解决掉这个问题!程骏会什么时候开好?……他不在乎我无所谓,他女儿的事他也不在乎吗?”
念生在门厅换鞋时听到沅忆讲电话的声音,她好像在阳台,声音飘忽不定,语速很快。
他听到是私事,理应回避,就闪身去了书房。途中他余光看到沅忆站在阳台上,背对着他,根本没注意到他已经来了。
念生放下书包,坐在折叠椅上,从书包里拿出新曲谱,翻看了几眼,注意力却一直都在书房外。
“不管他用什么办法,都要把这事解决!我现在去一趟乡镇办。”沅忆挂断了电话。顾妈提醒她,徐老师已经在书房等着了。沅忆“啊!”了一声,快步走到书房门口。
她套着米色长款风衣,脖子上的围巾还没取下来,白色宽松针织衫下的牛仔直筒裤颜色很深,深得裤脚上沾到的一些干泥土都特别显眼。
这是念生第一次看到沅忆穿便服,一看便知是出门刚回来,还来不及换衣服。
她神色凝重,小声喘着气,看着念生说:“徐老师,不好意思,今天有个突发情况,我不能上课了,一会还要出去处理点事情。”
她看念生的眼神如同看到在餐桌上空盘旋的苍蝇那般,烦心、恼怒。
这些情绪当然和念生无关,但念生还是被这个眼神打击到了。他收回视线,低下头给书包拉上拉链,回答沅忆:“哦,那我先回去了。”
沅忆朝念生点点头,转身消失在走廊里。念生在门厅换鞋子时,能隐约听到,她又在和谁打电话。
十一点零五分,念生又站回到刚才整顿心情的地方,比起刚刚那个努力给自己洗脑,却仍期待着见到沅忆的模样,现在的念生,沮丧又失落。
现实才是最好的老师,或许刚才那个沅忆才是真实的沅忆,凌乱、焦虑、无能为力。
她的体面和周到,都是给不重要的人看的。
被沅忆挂断电话的许沁,站在会议室门口左右为难。
她接到沅忆的电话,就知道一定是有火烧眉毛的事了。可程骏正在会议室里和欧洲的大老板们做第一季度远程汇报,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敲门进去。
会议室里的程骏余光留意到许沁在门外向里张望,想到刚才手机屏幕不断亮起沅忆的来电提醒,他猜多半是出了急事。他带着歉意和视频中的老板们打了声招呼,走到会议室门口,开了一小道缝。“什么事?”他皱着眉头,低声问许沁。
“沅忆刚才来电话,说乐乐旁边在修一个新墓,靠乐乐很近,她看着像是很大的那种合葬碑,怕挡了乐乐的风水。”许沁声音很低,语速很快,一秒都不敢耽搁。
“找王董。”程骏听后,忖度了一会,对许沁说。然后很快合上门,又回到远程会议中。
沅忆下午又赶去墓园,乐乐旁边已经没有工人在修墓了,一些材料都已搬走,她如释重负,瘫坐在台阶上。
凝神片刻后,她擦了擦乐乐相片上刚沾上的灰尘。
“如果是我躺在里面就好了。”沅忆看着乐乐说,“我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应该躺在里面,你在外面,围着我转圈圈。”像《the moledy of the soul》里一样,她做那个鬼魂,她的天使是自由的。
程骏打来电话,告诉她,已经找人托关系,给修墓的那家安排了一块更好的地,工人很快就会从乐乐旁边撤走。
“已经撤走了,还好你处理地快。谢谢。”
“你和我说什么谢谢,你人现在在哪?”程骏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在乐乐这。”
“早点回去吧,今天风大。别感冒了。”
程骏挂了电话,思索了片刻,又愁眉不展起来。他按响下了座机的快捷键,让许沁进来。
“早上是沅忆先打给你的?”程骏问她。
“嗯,她打你手机,你一直没接,就打给我了。”
“问你别的了吗?”他迟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沁问。
“什么?”许沁突然惊慌起来。
“没什么。你出去吧。”程骏看许沁的反应不像有节外生枝的事,不再多问。
走出办公室的许沁,魂惊未定。她没明白刚才程骏是什么意思,是沅忆发现了什么还是公司里传出什么。她脑海里开始仔细回顾起来,是不是自己有哪里疏忽大意了。
这半年多来,她和程骏一直隐藏得很好。程骏实在太理智了,从来不会在公开场合情不自禁。倒是她,每天都期盼着程骏能分一点温柔给她,她自己又不敢表露得太多,怕露出马脚。
不爱就是能做到理智。许沁苦涩地笑起来。想起这一年多来,事业上风生水起的程骏,家庭却分崩离析,仍不免为他心疼。
乐乐发生意外后,沅忆辞了职、断了社交,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连程骏也拒之千里。
一开始程骏心疼沅忆,尽量不去刺激到她。时间久了,程骏越来越难熬,沅忆没有任何想要重新开始生活的迹象,他伺机向沅忆提出请求,但往往都是被拒绝。
去年国庆节假期里程骏每天都在家陪沅忆,他们白天在阳台喝茶聊天,晚上就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程骏自以为和沅忆又亲近了些,在假期最后一天晚上,程骏睡前小心地从沅忆身后抱住她。
沅忆避让开程骏的手臂,揉着自己的额头,怨声道自己偏头痛又犯了。
黑暗中,程骏咬紧牙关,硬生生吞下了直往外窜的怒火。
十个月了,沅忆连肩膀都不让他碰一下。好几次夜晚,他用力量优势去拥抱沅忆,都感觉怀里的她在剧烈颤抖,仿佛他再用点力,她就会抖落成一堆灰烬。
“要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吗?”程骏平息了恼怒,冷冷地问。
“我只是头痛。”沅忆背对着程骏,缩成一团。
“那我带你去看脑科。”
程骏不明白,乐乐发生意外后,沅忆从来没有骂他打他,连埋怨都没有。她对着程骏总是温和地说话,关心他的起居饮食,甚至和恋爱时一样,会和他打趣玩笑。但就是不接受任何的肢体接触,每次他以为有机会尝试一下,沅忆都会再次泼他一身冷水。
他被沅忆搞得稀里糊涂,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国庆节假期结束后的工作日中午,他和许沁在公司食堂吃午饭,许沁看他顶着黑眼圈,问他怎么过了七天假期还这么没精神。
他把前一晚的事告诉了许沁。
许沁从毕业就跟着程骏做事,他从销售经理做到区域副总裁,许沁从经理助理,做到助理总监。两个人并肩作战十余年,在程骏眼里,她和兄弟没什么区别。
“你也是女的,你觉得问题出在哪?”
“多给她点时间啊!她一直还没从乐乐的事里走出来,很正常啊。”许沁回答他。
“十个月了,总要过正常生活吧!”程骏又烦躁起来。
“还有一种可能,她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对不起乐乐。”许沁停下筷子,“你想啊,亲密关系是不是为了繁育后代呢?那不是等于你们准备迎接新生命了吗?”
这倒是程骏没想到的,他觉得不是没有道理。许沁见他似乎能接受这个解释,继续说:“现在一年还没到,你说哪有那么快走出来。你们当时还是认识了一年多才在一起的,那时候能等,现在就不能等了?”许沁说是这么说,心里思忖,失去女儿,这可不是一时能想开的事。
程骏想想总觉得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于是也就不再提了。
但他心里的瘀积始终没散,晚上陪客户吃饭时,和着心里的忧愁,喝了许多酒,回到家时酒还未完全醒。
他走进房间,沅忆已经睡了。即使房间里一片昏暗,程骏仍然能被沅忆朦胧的轮廓吸引,他脱下衣服,掀开毯子,侧身靠向沅忆。他将头埋进沅忆脖颈里,双手伸向她的腰间,想解她衣服。
沅忆惊醒了。她惊恐地推开程骏,蹦下床。
“你干什么!”程骏低吼一声,沅忆的反应彻底激怒了他。
“什么干什么?你一身酒味,我去客房睡了。”沅忆立刻摆出一副被熏着的模样,慌张地裹起睡衣,慢慢往门口移动,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去次卧。
程骏听到次卧门上锁的声音,再也遏制不住怒火,穿上衣服就离开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夺门而出,他砸门的声音传到沅忆的耳朵里,把沅忆吓了一跳。她想出门留住程骏,但还是退缩了。
沅忆抱腿坐在客房的床上,有些后悔把程骏逼成这样。
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们再试试。她心想。
凌晨两点的街头,一辆出租车都叫不到。程骏坐在路边,酒彻底醒了,想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手机屏幕上提示,还需要等待二十分钟才可能有司机接单,他看了一眼电量,还剩百分之五。无奈之下,他拨通了许沁的电话。
“程总,什么事?”
“到家了没?”
“到了一会,有什么事吗?”
“帮个忙,随便叫个醒着的司机来我家,把我送去公司。”
“好,公司发生什么事了?”
“你先叫司机吧。”
许沁其实早已洗完澡躺上了床,她刚才在酒桌上看程骏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就知道程骏情绪不对,幸好她为了散席后能照顾程骏,一口酒都没喝。她挂了电话,就起身批上衣服,拿了车钥匙出门了。
凌晨安静的街头,突然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程骏没想到许沁自己来接他了。他坐在路边看着车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点喊人家司机来接你,你这个副总裁不被人穿小鞋才怪。”许沁在车里摆出责难的表情。
“送我去公司吧。”程骏上车,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是……”许沁瞧他的样子不像是公司有急事,“和沅忆吵架了?”
程骏蔫头巴脑地缩进椅背里,不吭声。
见程骏不回答,许沁用手背碰了一下程骏的额头,确认他没生病之后,干脆也窝进椅背里,不说话。
程骏看她不动,蹩着眉头,用食指狠狠指了指车前方,催促许沁赶紧开车。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而且我也不想为你们夫妻吵架助力。”许沁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装作无所事事,她打算耗尽程骏的耐心,让他不得不乖乖回家。
她太了解程骏了,虽然程骏在工作中强势积极,但在感情问题的处理上,他很失败。共情能力不强加上不善言辞,使他每次在沅忆出现情绪问题后,都招架不住落荒而逃,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只要他置身事外,问题就不复存在。
许沁站在第三视角,不仅没有因此对程骏生厌,相反,她欣然接纳程骏的每一面。
她爱慕程骏,即便程骏从来只把她当事业伙伴,或者说是哥们,她也对这份关系弥足珍惜。只要能守住程骏的信任,她无所谓自己什么立场。
听了许沁的话,程骏轻蔑地笑了一声,侧头看向许沁。
灯光很暗,他没看清,又换了个姿势,醉眼迷离地看着她。
坐在驾驶位上的许沁头发松散凌乱的搭在肩上。她低垂着眼睛,嘴巴微微张着,下唇看上去红润饱满,修长的脖子下是白色的衬衣,面料不厚,能透出淡淡的肤色。她整个侧面看上去像刚淋过雨一样湿答答的,一碰就能沁出水来。
程骏有些迷糊,转身朝许沁的嘴唇吻了上去。
许沁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到,一时忘记动弹。见她不动,程骏又吻了一阵,直到确认自己一直没有被推开,动作开始大了起来。
十月的凌晨三点,气温有些低,许沁的红色SUV停在路边许久,漆黑的车窗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久久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