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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Track05 一百层高的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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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说你时常在下午来这里寄信件
逢礼拜留连艺术展还是未间断
何以我来回巡逻偏仍然和你擦肩
还仍然在各自宇宙错过了春天
——陈奕迅《十面埋伏》
宣臣的画展为期一个月。
周五下午,当陈靖言攥着机票在登机口候机的时候,突然产生了想要退缩的冲动。空荡的候机大厅里面反复播送迟到登机的旅客姓名。
陈靖言回味着陌生人的名字,陡然羡慕起那人的洒脱。如果对旅程有所期待,无论如何也不会误了航班。只有那些从不挂心的地方,才会随意地拖住时间,因为错失并不可惜。
她多么想甩掉心里不安的期待,只当要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仅此而已。
这样,她便不用在午休吃过饭后,就坐立难安地等待。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小时的时候,急冲冲地翘班,刚巧被主管看到,扣去她一天的薪水。
如果她也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再无时无刻地瞄着腕上的表,该有多好。
飞机徐徐升空,北京城在她的眼皮底下变得渺小,直到成为一块又一块四方格。
阿言拉下遮光板,重重地靠向座椅靠背。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这场漫长的高空飞行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十年前,飞往英国的航班,阿言清楚的记得,她有多么迫切地想领到飞机上分发的用锡纸包裹加热的牛扒饭。在打开包装的那一刹那,热气扑在脸上,阿言闻到喷鼻的香气。她吃下一大口,才发现牛扒硬得像木块。她甚至怀疑,相比而言,或许锡纸会更好吃一点。
座位前的屏幕上显示“北京至上海的距离为1463公里。”
她与宣臣相距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只需要两个小时便可以到达他的身边。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她又需要多久时间,才得以到达他的心里。
或许,十年不够。她这一生的时间,还嫌太少。
空中乘务员在过道派发饮品,陈靖言点了咖啡。
她不再期待离开地面六千米外的食物。除去矿泉水以外,咖啡便是最安全的味道。
阿言从皮包里取出候机时候买的巧克力,悄悄地放一颗在旁边男人的餐盘里。她不是想与别人分享甜蜜,她只是需要有人来替她分担忐忑。
男人低头喝汽水的时候,拿起那颗巧克力,冲陈靖言笑笑。
“谢谢你。”男人说。
“不客气。”
“去上海出差吗?”
“是去寻找一段失落的爱情。”其实不过是一段从未开始的单恋。
“那么,祝你好运。”
“谢谢。”
男人吃下巧克力。阿言一直想告诉他,他的牙缝卡住一块榛子的外皮。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反正她的动机从一开始便不纯良。
抵达上海的时候,机场外飘着雨。
阿言在计程车等候区再次碰见飞机上的男人。他戴起一顶鸭舌帽挡雨,两鬓翘出几缕不安分的头发。一双黑色马丁靴趟在雨水里,伸出手对阿言挥一挥。
他的手很好看,有些像宣臣的手。白皙并且修长。
阿言在钻进计程车前一刹那,对他大喊,“你的牙齿上有榛子皮。”然后她便看见男人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车子在高架上缓慢前行,阿言透过落雨的车窗看着上海,不知不觉便来到巨鹿路上一间酒店。
阿言一下车便看到宣臣办画展的画廊,就在酒店对面。如果她去选一间临街的房间,那么随时都可以看到进出画廊的人。
她走到前台办理住宿手续。
房间并不大,散发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洗手间的墙壁上也渗出淡黄色水印。陈靖言放下行李,走到窗边。
雨依旧在下,雨点打在窗棂上,画廊显得摇摇欲坠。
她希望在这个时候看到宣臣的身影,却又害怕看到。她不想让他皱起眉头,发现原来她是这样寸步不离。
于是这晚她便蜷在狭小的房间内吃泡面,看无聊的综艺节目。
画廊的灯熄灭的时候,她已经彻底丧失了外出散步的念头。
第二天陈靖言起了大早,窗外已经放晴,潮湿的味道却依然还在。
她站在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将墨绿色眼影扑上眼皮。又淡淡涂了一层睫毛膏,搽上无色唇蜜。
画廊还没有开门,阿言沿着狭长的小路走下去,吃过早点。再折返回来的时候,她便成为当天第一位光临的顾客。
陈靖言唯一一次去画展,是因为一本名叫《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绘本。
有一只活了一百万年的猫。牠死过一百万次,又活过一百万次。有一百万个人宠爱过牠,有一百万个人在牠临死之前哭泣。可是牠却从未哭过。牠做过国王的猫,水手,魔术师,小偷,孤老太太和小女孩的猫,但牠却未曾开心。直到有一天,牠变作一只野猫,爱上一只美丽的白猫,才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阿言曾经为这个故事伤心哭泣。没有情感的活过一百万次,不如怀抱着爱情活过一辈子。她宁愿做那只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也愿做那只美丽的白猫。
那场画展,她买了每一次投胎的猫的书签带回家。将它们用心地夹在每一本书里,留作纪念。
只是这次便没有这么好运。
她没有想到宣臣的画已经这样值钱。
一踏进画廊大门,正对面是一幅暗色调的油画,一个鼓起大肚子的骷髅独自跳起探戈,背景影影绰绰燃起火来。
这幅画下面的标价是,二十五万元人民币。
陈靖言从现在起不吃不喝不缴水电费,恐怕三年之后才可以买下它。当然,如果三年之后它还在,并且不继续升值的话。
她暗自庆幸,幸而自己在十年之前便结识他,否则她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拥有他的真迹。她亦感到沮丧,这样优秀的画家,同她之间的距离要比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更加遥远。
画廊里面总共展出了二十余幅油画,其中有一幅,阿言逗留了很久。
画面上一个女人在酒吧昏或的灯光下,握着麦克风,低吟浅唱。
陈靖言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却一时没有头绪。那女人眼神忧郁空灵,原来这样的眼神才可以触动他。
她看着画里的女人,再想到自己,才发现原来她是如此平庸。她从自己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一样值得被人铭记的特质。
不像那女人,举手投足都是风情。
陈靖言最终走出了画廊。虽然她很想躲在角落,听陆续走进的观展者如何评价。
她坐上计程车,“师傅,麻烦请去金茂大厦。”
金茂大厦本来不在陈靖言的旅行范围之内。
只是当一个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那么便更愿意居高欣赏别人的渺小。
金茂大厦是世界上排名第八高的摩天大楼。其实陈靖言是畏高的,当她站在一百层的观光台上时,可以从透明地板看到脚下的景致。
她的腿不由自主开始颤抖,即便紧握住扶手也无法站稳,甚至不敢往下看一眼。
其他观光客看到她,纷纷捂嘴议论着走过。
而此时此刻,她只想听到宣臣的安慰。
阿言腾出一只手来探到皮包里翻出手机,她按捺住想要冲到电梯口的冲动,拨出宣臣的号码。
“在忙吗?”
电话那头传来吵闹的声音,过了很久,他才含糊不清地回答,“还好。”
“我在上海。”
“唔……哪里?”
陈靖言鼓足勇气,“我在金茂大厦一百层思念你。”
陈靖言在黄浦江边一间咖啡厅见到宣臣的时候,他明显挂着无奈的表情。
她递给他一盒印有金茂大厦图案的不二家牛奶糖,宣臣接过,微微皱了眉头。
“为什么送给我这个?”
“这是纪念,纪念我曾在世界第八高的大楼上面想念一个男人,我想这样的想念应该是甜的。”其实阿言本来是想买一个钥匙圈,但最终没有勇气。
“你实在是个固执的女人。”
当电话里阿言对他说思念,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等着我过去。”
“固执的女人都不讨喜,对吗?”
宣臣撇一下嘴角,“大多数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这时候陈靖言的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把宣臣逗笑。他将菜单推到她面前,“固执的女人也需要填饱肚子。”
她点一客意大利面。
面的味道很好,只是,她的吃相很难看。
她用叉子卷起面条,手却僵在半空。
宣臣咬着冰咖啡的吸管,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又伸出手来,在她面前晃晃。
“怎么了?”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他讲。西方有一个传说,如果在吃意大利面的时候,吃到一颗打结的面条,那么便注定会和座位对面的异性相爱一生。
而陈靖言的叉子上,便叉住一颗打结的面条。她只需要张开嘴,将面条递到嘴里,咀嚼,吞咽,就可以完成一项类似祈愿或是祭祀般的仪式,从此他们再也无法分开。
她笑了笑说,“没事,叉子上的意面打了结。”
说完,连忙将面条吃进嘴里。生怕他因为听过同样的传说而阻止她。
“这里的厨师实在粗心。”
“不是的,是命运实在强大。”
“什么?”宣臣瞪大眼睛。
“没什么。”陈靖言在心里偷笑。不论是否传说是否能实现,起码会和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吃意面的时候会吃到打结的面条,已经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更何况它的背后还有如此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