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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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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阿姐,江似什么都愿意做。
阿姐要她听话,她就惟命是从;阿姐让她做事,她就坚定去做;阿姐想要复仇,她就搜罗情报,寻求助力,为对方创造复仇的机会……
可是阿姐总是不高兴。她的笑永远是淡淡的,眉眼间萦绕着积年的郁结。
为什么呢?
因为仇恨。
这正是两个不死之人最大的不同。江似知道,阿姐恨着这个扭曲而不公的世界,恨着曾经带给她无数伤害和痛苦的人们——
甚至在某些时候,她也恨着一开始就得到保护的自己。
即使保护江似的就是阿姐自己。
即使她对自己也是真心爱护。
然而仇恨这东西没有道理可讲,很多时候阿姐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恶意。如果自己听话还好,阿姐什么都不会做;但如果她悖逆不轨,哪怕只是意图,阿姐都会不动声色地撤去所有保护,让她落入本该落入的必死境地……
江似知道,自己必须俯首听命,这就是寄人篱下的代价。
其实阿姐也不是故意的。江似总会想:阿姐也是为了她好。
所以成为情报商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她要报答庇护她的阿姐。
——她要帮阿姐宣泄仇恨。
尽管这也给她带来了更多的束缚,阿姐连犯错的机会都不给她了;可是看着女人一片片割下仇人的肉,一根根压断仇人的骨,发出尖利而又畅快的大笑,江似总是十分开心,她又帮到阿姐了。
只要阿姐能够开心,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时候的江似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
然而时间才是一切生灵共同的敌人。几百年的时光过去,即使情报商人再怎么能干,她也渐渐打探不到仇敌的消息了。
在魔族的领地又忙活了几百年,她们终于认清了现实:
魔域已经没有可以复仇的目标了。
再也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取悦空茫的不死怪物,即使江似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各地的奇珍异宝搜罗而来,也不能换取阿姐片刻的欣慰。于是少女开始寻找别的东西,寻找那些有可能替代复仇的事物……
终于,她把不归域的毁灭作为惊喜,送给了比谁都更看重公平的阿姐。一如岚相所知的那样:
“其实我没想那么远,只是想让一个人高兴。”
在那之后,女人笑了吗?
笑了。
高兴了吗?
高兴了。
——但是并不是因为江似,也不是因为不归域,而是因为一只弱小的毜族。
一只连江似都瞧不起的毜族!
望着阿姐跟毜族卿卿我我,江似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为什么啊?!它有哪点比我厉害?!一只傻乎乎的小妖,张口闭口就知道喊‘老婆’,脑子里除了阿姐只有稻草!!谁会喜欢这种蠢货啊!!!”
“……拜托你有点自知之明,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岚相无语极了:你真的不是在骂你自己?
不同于心理无法平衡的少年,她的准姐夫倒是对未来的“妻弟”极好,不仅传授自己的妖生哲学给对方,还许诺家中永远会给江似留一间房。
对此,江似气鼓鼓地表示:
“谁稀罕这种破地方啊!!建房子的材料还是我找来的!!!”
如果事情截止于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家庭喜剧故事。然而在女人跟毜族礼成之后,她背着烂好心的夫君,将观礼的江似赶出了门,宣布双方断绝往来。
并在一个月后,发现江似跟踪自己,抓住对方,砍去四肢,弃尸荒野。
江似被彻底抛弃了。
“……”
“……”
看着自闭少年因为怕被再杀一次,默默找了一个更远的地方躺尸,岚相有点想笑,却也笑不出来。
他忍不住开口:“你……”
“……都是那个毜族的错。”
江似闷闷地说。因为背对自己,岚相不确定她是不是哭了。
“你当真这么认为?”
“……”
“其实你也清楚,没有那个毜族,也会有其他别的什么。那个女人不要你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原因……身为旁观者,岚相看得非常清楚:
极为看重公平的女人,其实一直在寻求某种秩序。所谓的复仇,也只是回归正常的手段。
——女人想要平凡的生活。
但是这对不死之人可望而不可及,所以她教给江似的,一直都是怪物的生存方式。
而正是这种彻底的异常,使得江似冷血又残忍,可以为一个极为可笑的原因行动,轻易造成远超他人想象的灾难。
只怕在不归域覆灭之时,那个女人才终于意识到:她们两个的关系有多么畸形。被她教导成长的少女永远无法给她真正想要的微小幸福,而只要跟她在一起,江似只会往更加疯狂恐怖的方向发展。
……她已经以毁灭为乐了。
所以那个时候,女人应该已经打定主意跟对方分别。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江似,分开都是更好的选择。
即使为此打破自己的原则,采取一些并不公平的酷烈手段……
“不过换个角度考虑,你也不需要她了不是?”
岚相一直有些奇怪,为何他在不归域附近拾到的记忆碎片,那么巧合地解释了所有的内情。真相获取得未免太过轻松。
但是如果那个碎片就是女人所留,为的就是让他人能够了解真正的江似……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所以说——江似,你在听吗?”
“……”
梦里的少年没有回话。银发辟邪绕到对方面前,发现她已经哭晕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在梦中见到对方的睡颜,此时的他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第二夜的梦里,江似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我明白了,阿姐一定是怨我瞒着她私自行动——她是在怪我。”
那副胡言乱语的状态,像极了后来论证老婆心里只有自己的荒诞模样。
岚相不禁皱眉:“江似,你认真的?”
连他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事实,即使当时的江似无法看破,几百年后的少女不应意识不到!
然而此时的她像是魇住了一般,深陷记忆的漩涡……
“清醒点!”
“……!”
失语半晌,少年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不起,我现在……那个时候的我状态完全不对。只想着毜族生命短暂,总有一天,我还会跟阿姐一起流浪……”
——然而他们都知道,那只毜族将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岚相仍未料到,姐夫死后、再次被阿姐抛弃的江似直接疯了,什么武器都不拿,就这么向他冲来——
她当然伤不到梦境的真正主人,可是她碰到了下意识想要打飞她的银发辟邪。
于是梦境瞬间崩塌,久违的恶感再次袭击了岚相,让他又一次回到吞噬江似的那一天。纵使醒来,仍止不住地想吐。
之后的几个夜晚皆是如此,岚相实在受不了了。在又一次入梦之后,率先踢倒身旁的大树,拦住少年的去路。
“江似,你给我适可而止!我明天还要出城!”
“关我屁事!”江似怒骂,“出你的城好了!过去的事又不碍着你什么!!”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你们杀了我的阿姐,竟还敢问我发什么疯?!明明是你们辟邪有错在先——是你们先杀了我姐夫!!”
江似恶狠狠地瞪着对方,脸上的憎恶不容错认。
岚相心中一紧,无法反驳。
少年继续道:“要不是你们,要不是辟邪——那只毜族死就死了,他的寿命也就到那个时候!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你明知道阿姐是那么嫉恶如仇的人——你们为什么要逼阿姐去报仇?!”
“你……”
“如果阿姐不去复仇的话,她就不会抛下我一个人——即使她不肯原谅我,即使她再也不愿意见到我!可那样至少她还活着,至少我们都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我不想被丢下啊……”
江似崩溃地坐到地上,大哭起来,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形象。
岚相克制住了自己下意识伸向对方的手。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
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这就是江似的本质。
所以她能够忍受那个女人近乎虐待的控制,所以在失去那个女人之后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一个“老婆”……只要有人能带她走出孤单的绝境,她不介意扮演一个笑骂由人的小丑,不介意抛弃尊严、仇恨,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魔域鼎鼎有名的情报商人,其实卑微得令人叹息。
望着痛哭流涕的江似,岚相实在很想将对方拥入怀中,哪怕就此终结这个梦也在所不惜。
“可是如此下去,这场大梦……甚至撑不到你我相见的时刻。”
闻言,少年渐渐止住了哭声,半信半疑地看向垂眸的银发辟邪。
“你……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
“……你想见我……?”
“啊,虽然毫无意义。不过碰不了你,看你被揍一顿也不错。”
“……”
江似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她被一群辟邪围殴,是岚相救了她。
但是现在……她估计对方不会出手了。
“冷静下来了?”
岚相斜睨她一眼。
“……嗯。”
江似慢慢点头。
于是双方再次约定,绝对不碰对方,避免江似过早消失。
“不过记忆里的我跟你不乏肢体接触,到时候碰你应该是可以的吧?”江似猜测道,“虽说我不必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可是重复记忆里的事情应该不会有问题?”
“到时候试试就知道了。”岚相抱臂道,“这个时间段的你都在做什么?”
“……编花环。”
“你想送王妃的那个?”
“嗯。”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在想怎么搞天鹿城?”
“……”
这个就不必知道了。
不过江似最终也没有付诸行动……岚相心想:是那个女人不许她靠近天鹿城的缘故?
不知是不是受记忆影响的缘故,随着时间流逝,江似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呆滞,反应也变得越来越迟缓。
“你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岚相问道。
“……两百年吧。”江似愣愣地回答。
“就一直发呆?”
“……嗯。”
“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那我说一个,北洛殿下要跟霒蚀君结婚了。”
“……啊?”
“婚期就在下月底。”
“——不是,岚相,你是魔鬼吗?!现在告诉我老婆要结婚,新郎不是我?!”
“不然呢?”
“你不应该可怜我一下吗?!”
“是你说不要可怜你的。”
“那、不是一回事好吧!你这是杀人诛心!!”
没过几天,岚相发现了梦境缩小的迹象。除了江似所在的那片花丛,周围的草木开始模糊破碎。
“你……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
他试探性地问。
然而江似只是木讷地看着前方,一动未动。
“江似?”
“……啊?哦,你来了。”
“……”
银发辟邪心中一沉。
只怕江似的意识也在随着梦境消散……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然而他还没做好跟对方告别的准备。岚相心想:至少也要等到对方来天鹿城,至少也要等到他们相遇的那一刻……!
可是那有什么意义?江似已经死了……他们之间也不会有未来。
岚相沉默了许久。
“……不问问霒蚀君的近况?”
“什么?……岚相你够了啦!”
岚相从未觉得,一个月的时间会如此漫长。
尽管在清醒的时候,江似表示自己一定要听到婚礼被破坏的消息,她诅咒觊觎霒蚀君的北洛殿下;可是之后的每个夜晚,他都只能看见昏睡的少女,手里还拿着编了一半、不成样子的花环。
岚相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江似非常热衷于编织花环,不让她祸祸花坛里的花,她就往光明野跑。然而她一个也没有送给王妃,并不是他从中作梗,纯粹是江似自己都看不上自己的手工作品。
记得最后一次在光明野撞见的时候,江似不太高兴,所以他难得多嘴了一回:
“你不送给王妃?”
“算了吧,垃圾而已。你帮我丢了吧。”
所以她也不是什么都没送给自己,岚相心想:虽然那个花环确实垃圾,没等他回城就彻底散了架。
真不知道花环这东西有什么难的?岚相随手摘了些野花,照着江似先前的动作编成了环,不算好看,但至少不会散架。
“结果你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
岚相忍不住出言嘲讽。可是转念一想:只怕还是不死之身的缘故。生前的江似不会编花环,所以后来的江似死也学不会。
沉默许久,他把花环轻轻放到少女头上。
“……说什么不想被丢下,最后就把我丢下,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终于等到婚礼的前一个夜晚,岚相再次见到了精神抖擞的江似。
“我决定出发去天鹿城了!不管阿姐是死是活,会不会骂我——我都决定去看看!”
“……”
原来梦中的她已经过了两百年的时间……岚相心想:现在的江似,确实跟他最初见到的一模一样。
只是她又忘了后来发生的事,她早就确认了那个女人的死亡……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听到对方说:
“我来见你啦,岚相。”
银发辟邪心尖一颤,只见女扮男装的少女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那~我们天鹿城见?”
“……嗯。”
尽管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可是岚相还是忍不住想:或许他们还能在天鹿城相见,或许他还可以将婚礼的事情讲给对方听……
然而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灰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