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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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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降,偏僻少人的客栈里一间屋子亮着昏黄的光,一人正端坐于矮几前,即使只看影子也能感觉出此人气质出众,绝非常人。
颜未安。
三哥和牧让娆大婚结束后没几天她随便扯了个借口便去重走女帝征战路了,她此时按照史书记载,正走到那个没有国家管的地带的一隅,停留一晚整理这半路所得,边整理颜未安边感叹,女帝实在是她见过最睿智的人。女帝打过这里,本可以作为国土一部分,但她非常懂得分寸,知道完全封闭海岸线会导致整个大陆不宁 ,就以退为进,故意留了一块,看似混乱无人管辖,却始终在海莲隐隐的控制之下,实在妙计。
这地界靠北,三月中旬没有丝毫春意,也方便她隐匿自己,颜未安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下,想着明天的计划。
“您二位请。”
“多谢。”
帝颜口音!颜未安目光一闪,这里和颜朝边境相隔甚远怎么会有帝颜的口音?帝颜的人鲜少会到此地经商,海外商品也只有进口没有出口。这两个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颜未安感觉到这两个人住在了自己隔壁,心中疑惑,将身子贴向墙壁偷听那间对话。
“主子您小心,属下走了。”
这个主子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哑巴?还有,这个属下这么晚不保护自家主子出去做什么?难不成真是为了打探海莲?颜枫珉没死心还猜到了这里?颜未安越发觉得应该去看看,自己武功在海莲也算数一数二,想必应该能对付的了那个什么主子。
颜未安灭了灯,换了身衣服,等那个属下离开,观察环境挑准时机,随即轻巧地落入隔壁。
看来这主子已经睡了,颜未安在一片漆黑中看向侧身向墙的“主子”,悄然半侧身,打量这间屋子,想着找些有用的东西,不过……她总觉得有些怪异,是哪里呢?
还未等颜未安想出哪里怪异,一声轻微的炸裂声在她面前响起,颜未安一惊,下意识向后一退。
“嘭!”身后也有什么炸了,颜未安立刻知道有变,迅速调整身形,就在她将要转身逃走之际,一双手死死拉住她。
糟了!颜未安先前感受到他的武功境界不过初学水平,没想到这人力气竟然这样大!
“嘭!”颜未安被摔在床上,那人立刻滚过来压住她,颜未安刚想使力掀起他来就发现自己全身穴道已经被点——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手法,她没办法迅速冲开它。
此时她终于承认自己这次大意了,这人竟能掩藏自己的武功到她都认不出来,他的武功到底可怕到了怎样的地步,导致连她都栽在他手里一招不及?
颜未安迅速冷静下来,同时怪异的感觉也更加强烈——这人抓住了自己后为什么什么也不做?为什么她并没有感受到他的重量?
想着想着,她瞳孔一缩,胸腔里似乎被灌入雪山寒冰,一寸一寸转凉,眼眶慢慢干涩,涩到她眼睛生痛,渐渐地,淡淡的铁锈味在唇齿间恣意侵略。
颜未安身上的人感到她突然减弱了挣扎,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随即手一抬,拍晕了身子愈发僵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寻向他目光的颜未安,手指轻轻搁在她颈侧——她面具的边缘,顿了顿,又将手缓缓放了下去,终究没有撕开。
他不重不轻地压着她,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却又怕把她累着伤着,他略有些困难地扭转脖子,睁开双眼,眸中深邃宛若深渊,幽蓝色光芒一掠而过。
他定定看着她易容后的容颜——还真是个肯对自己下狠手的人,瞳色,身高,声音……能改的全改了,要多彻底有多彻底,一点后路也不留。
她是已经不再期待未来了么?
颜未安没有被拍晕,她已经练就了这种武功,可她此时不想动,一点也不想。她早该料到的,知道她性子所带来的武功漏洞、让她莫名失了分寸变得莽撞的,也只有他了,可笑自己太过迟钝,他明明除了声音外没有做任何伪装。
他怎么出帝颜的?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连三哥都认不出她他又是怎么确定是自己的?他怎么会将一切掌握得恰到好处?颜未安猜测着,到此时思绪一停,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感到他贴着自己颊侧的肌肤,即使有两层面具,她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片的冰凉柔软,她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罢了……既然已经发生,就别再去想为什么,这样也好,那样也罢,过眼云烟,彼此都不点破……就这样吧。
似乎是睡着了,颜未安的身子软了下来,那人再次轻轻转头,将脸埋入她的肩窝,阖上眼睛,眼睫簌簌划过她的脖颈。
一夜沉寂如水。
颜未安再次睁眼时仍躺在那间床上,她眨了眨眼,又再次闭上眼睛,将唇间苦涩而馥郁的味道咽入肺腑——那是他离开前哺入她口中的一颗入口即化的药丸,她不知道它的作用,却能觉出它的珍贵。
不过一瞬,天已大亮,颜未安坐起身来,揉了揉僵硬发酸的身体,默默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屋里。
“主子,您何必千里迢迢来一次?”
“你不懂。”晨光熹微下一人于一树下修身而立,回首笑容如天边朝霞,美似虚幻。
左丘谅。
海莲可以控制这片地区,他自然也可以在这里安插人手。怎么知道她此时会来,他也不知道,一开始只是厌倦帝颜勾心斗角,想来看看这边事务,无意间看到属下的信件,直觉是她。
你看,缘分有时就是这样残忍而奇妙,总在两人不能再更进一步时作怪,折磨彼此。
至于怎么找到她……他来就足够了。
他知道她没有被他拍晕,穴道也早就解开,她也知道他知道自己没晕,他知道她没睡,她也知道他没睡,但是他们都不愿打破这般寂静,何必呢?都是极其复杂而聪明的人,就算说话要说什么?质问?寒暄?想说的太多以至于没有什么能说,于她,于他,都不需要再说什么。
这也算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了吧。
属下说这一趟毫无意义,不,很有意义,他确定了她的心意。左丘谅抚了抚自己的肩膀,她完全可以掀翻他离开,可是她没有,她不舍得。一夜里她艰难地轻微地挪动着,想要避开他几年前肩上和膝上为她而受的伤,他本可以自己移开,但他终究纵容了这一次小小的私心——想看她为他紧张,想看她的心虚和窘迫,想看她关心自己,想看她难得笨拙地为他而做小动作,这一切,都证明她的在乎和心软,都证明自己所爱也爱着自己。
一夜里呼吸相错,身形相缠,彼此的热气浅而薄地吹拂在对方的面颊、脖颈,安稳而悠长,似他向往的余生,哪怕那所谓安稳只是假象。
这一世里不可多得甚至从不敢奢求的无言相拥啊,慰藉他和她这注定孤独磨折、寒凉入骨的一生。
够了,足够了。
“主子,那咱们现在就走吗?”
“准备——等等,左帜,你看,”左丘谅扫过窗外,恰巧见到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头一皱,“她去的那个方向,是不是那片传说中的丛林?”
“……回主子,正是!”
“走,跟上去看看!”
三不管地带与海莲的相连之处的丛林是一片天然边境,本来有女帝征战的过往应该是处热闹的地方,但也不知是海莲皇族故意为之还是真有其事,据说入丛林者九死一生,勉强逃出来的也变得疯疯癫癫或死法奇特,玄乎得很,故此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靠近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丛林除了树多没有任何特点,虽然凶险但并没有什么珍稀花草或是动物,确实无利可图。
根据莲倾晴留下的记录看,莲氏应当没少去探过此地,但只得出来两个结论,一是确实凶险,二是什么也没有。
但颜未安认为作为怪石的发源地,这里不可能毫无线索,何况这段时间她已经将全部可能都找了一遍,剩下的就只有此处了。
行至丛林边缘,她却突然一停。
“兄台跟了一路,不知有何指教?”
一个人从一棵树后慢慢走出,慢慢笑道:
“小兄弟莫怪,在下本想寻找一些家族旧事,不想迷了路,既然小兄弟也往此处去,不如我们同行?”
颜未安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
“在下姓邱,名少宥,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魏烟。”
她本都已做好了决心,这人又何苦来再追上一回?
“邱兄贸然来此凶险之处,家中父母可否知晓?”颜未安看着真就当作初识的同伴默默跟上来的左丘谅,试图提醒他,“如果并非什么紧急的旧事,想来不必冒这个险。”
“说来惭愧,家族因一些事情一直受制于人,我也曾一时糊涂为此利用过无辜之人,现在如果不能找到真相,家父家慈或许才会不认我这个不孝子呢。”
颜未安蹙眉——难不成他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真就这么巧吗?
“那魏兄独身前来,可有什么准备,家人是否有所帮助?”
“……不过是游山玩水走到这里罢了。”颜未安转过脸去,“家中只有一个尚不通人事的小女。”
左丘谅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想必你的女儿一定可爱伶俐,冰雪聪明,正如魏兄你一般吧。”
颜未安咬住下唇,半晌才轻声道:“听说……女儿都是随父亲的。”
左丘谅一时竟手足无措。
左帜恰在此时回来:“主子,属下刚刚探了一段,未曾发现什么猛兽,只有一片沼泽——参见公——”
“魏烟,叫我名字即可。”
“那怎么行,您——”
“左帜,”左丘谅低咳一声,摇摇头,“你方才说什么,沼泽?具体在何处?”
“是的,就在这个方向不到三里。”左帜不知道这夫妻俩又在打什么哑谜,明明没有别人在还要装不认识,但他从不违逆主子的意思,便不再深究,给两人指了方向。
颜未安若有所思,“劳烦左兄带我去看看吧。”
“是。”
以三人的脚程,没多久便到了,颜未安打量着这片沼泽,忍不住直皱眉。
“可有什么不对?”
“丛林里一般很少出现沼泽,”颜未安掀袍蹲下,未等两人阻拦就将手伸进了沼泽,“除非大量采伐或是焚烧过。”
左丘谅看得眼皮直跳:“魏兄不如先将手拿上来,万一这其中有什么——”
“放心,”颜未安虽是如此说但还是依言抽出手,“在□□质特殊,百毒不侵。”
左丘谅却不似她这般淡然,立刻抽出丝帕来替她净手,他如此自然地照顾她,这下反倒成颜未安紧张了。
左帜眼看堂堂公主濒临冒烟,适时出来打圆场:“公——子是说这沼泽并非天然的?但为何有人要从森林深处采伐树木,这也并非什么珍贵木材,总不会是大火烧的吧,谁能将火控制得如此精准?”
左丘谅和颜未安对视一眼,心里都想起了同一件事——
倾安宫大火。
……海莲确实有能控制着火范围的秘术。
那么这片沼泽是在女帝获得“神石”能力后形成的还是之前?而女帝的神奇能力是本来就有抑或是“神石”赋予的?
“两位稍作——”
“不可。”
颜未安和左丘谅异口同声,然后同时归于沉默。
左帜:“……”他为什么完全插不进这两人的对话,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魏兄再怎么不顾及自己,也需为家中幼童多着想几分吧?”
“我此举正是为了她。”
“那她想必宁愿不要你这般罔顾她意愿的付出!”
颜未安撇开眼,拒绝再和左丘谅对视。
左丘谅深吸一口气:“听闻褚神医身边多了不少投奔的姑娘家,不知她们是否有能向某地通信的能力呢?”
颜未安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地威胁她:“你!”
左丘谅却见好就收,再度握住她的手:“偌大森林,不是只有此处,不是吗,为何不先寻寻旁的地方?万一还有别的线索呢?”
颜未安内心有些预感,但绝不会同左丘谅说——反正他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不如就当作……放松片刻罢了。
她闭上眼睛,颔首。
三人绕开沼泽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个被外人描述得凶神恶煞的丛林此刻却安静得可怕,似乎没有任何威胁性,但他们就算武功高强也不敢稍有半分松懈,到了夜晚休息时刻也是三人轮流守夜。
轮到颜未安时,左丘谅却并没有睡。
颜未安正呆呆地借着篝火用余光看左丘谅,却突然闻他启唇。
“海莲美吗?”
颜未安一愣,想了半天却只能想起那个开着荼蘼花的花园。
“还好吧。”
左丘谅似乎揶揄地笑了一声:“海莲人是否介意男子与男子相恋呢?”
颜未安仔细回忆了一下:“我没有见过,但……应当是无所谓的。”
“那么,若有机会,魏兄是否愿意接纳一个从异国而去的男子呢?虽然他大抵一无所有,但至少令嫒会喜欢他。”
颜未安:“……”
颜未安没有回复他,却忍不住按着他说的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而后提起了嘴角。
如果左丘谅能放下帝颜的一切,自己也侥幸功成身退,或许真能带着瑶琅在海莲隐姓埋名,像普通人一样过一生,说不好还能时不时去探望阿娆和三哥,瑶琅还可以见到她的祖父母……
“魏兄意下如何?”
颜未安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只是含糊一笑:“邱兄可真会动摇军心啊。”
“那我们就说好了。”
说罢他也不等颜未安的答案,重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