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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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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未安就此在老妇家住了下来,她不会如织布做饭等普通女子的谋生技能,但又不愿受嗟来之食,就在老妇没注意的时候用武功替她收收粮食,使得老妇总称她福星,一来就让老天爷对她家格外眷顾。颜未安听到不过凉凉一笑,颜朝之幸、农家福星,世人美好的祝愿也好寄托也罢,于她都成了现实与虚名间的讽刺。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她的情况稍微好了些。乡村食物虽然粗糙,但自有它的好处,粗粮养胃,颜未安被折磨得灯枯油尽的底子终于有所恢复。
颜枫珉的搜捕力度一直没有减弱且范围正在向内收缩,她的属下每天都在用各种方式劝她赶紧进入海莲,这样至少不用费心对付颜枫珉,她也总不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可她现在还是不想回去,她隐约从母妃留下的讯息得知,自己还是胎儿时的身体状况比母妃当年好了许多或许和没在海莲境内出生有关,所以她最起码要在颜朝生下她的女儿。
使命啊誓言啊这些东西对不在意的人来说连一张废纸也不如,但一旦成了执念或是与至亲之人相关那便只能至死方休,即使要颠覆牺牲,即使要抛弃所有——包括她的爱情,她的亲人,她的余生。
颜未安不过感慨半刻便又收拾心情,继续她的任务,这里安详静谧,很利于她潜心研究,她也发现了些从前没有关注的东西:
开国女帝是对手镯——不如说是怪石吧——的束缚最了解的一个,或许是因为年龄,越到最后她写得就越模糊,但是颜未安总觉得其中流露着些许诡异,不像女帝写不清楚,更像是……不敢写。想到这里颜未安隐隐担忧,是怎样的可能,让经历过皇朝更迭,创立特立独行的女尊国并稳坐宝座几十年的女帝都不敢再猜下去?
“哎,阿田你回来了?”村外小河边有几个正在洗衣服的农妇冲一个男子喊道。男子看上去二三十岁,高大却不像普通农夫那样粗犷壮实。
阿田点头,浓眉一皱不打算和这些乡野村妇讲话。他一直自视甚高,瞧不起乡下人,早早就出家门游历,本来他在城里勉强度日也是可以的,但最近皇帝突然加紧搜捕,他这种没有稳定职业四处游荡的混子就被赶了回来,想想要拾起的辛苦农事他就压不住的厌恶。
“找着媳妇啦?”
“没有。”乡野村妇思想粗俗,尽关注些无聊琐事,阿田烦躁地想道。
“你娘可给你找了个好媳妇啊,像是城里的大人家,柔柔弱弱的,不过运气好,哎呀,这样的媳妇能干活吗?”有个村妇酸道。在她心中,阿田和他弟弟是村里难得的文化人,是见过大世面的,比她们那些只知道吃睡的男人不知要好了多少,如今这“肥水”流了外人田,自然气不过。
“什么?”阿田眉皱得更紧,娘给他找了个媳妇?她什么时候操这闲心了?出于好奇,他再也不理搭讪的人,匆匆回到家里。
“娘!”
“啊!我的儿!你可回来了!”老妇听到声音一下跳起,惊喜地放下菜就奔了出去。
“娘。”阿田学着城里人装模作样地躬了躬身。
“啊呀哪来这么多规矩?快让娘看看你怎么样了。”老妇的皱纹都漾开了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弟弟和弟媳都去帝颜了,好在你回来了。”
阿田避开老妇的抚摸,有些不耐烦地问:“娘,刚刚听村里人说,咱家来人了?”
“是啊,受了难在咱家里避一避。”老妇也不在意儿子的疏远,笑道,“在你弟弟弟媳的屋子里呢,她身子不便,进去见个礼就成了。”老妇说罢拽着阿田往里走。阿田又皱眉,娘的语气怎么这么恭敬?难道真是个大家女子?
“左夫人,您可方便?”老妇冲关着门的屋子喊。阿田一愣,夫人?她成亲了?那那些农妇什么意思?
其实是老妇顾及颜未安面子,觉得一个妇人在外对名声总不太好,就在别人问起时说是姑娘,故意含糊了意思,被那些闲得无聊的农人以讹传讹罢了。
“老夫人请进。”
“哎,那咱就不客气了,今日咱的大儿回来了,也想着让您见见。”
“马公子。”颜未安站起,微微一礼。
马田看着淡笑的颜未安顿时失去了呼吸。她长得不算很好,甚至不如他在城里见过的夫人小姐,但看着极其舒服,本来不白的肤色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竟有种别样的美,更突出的是气质,让即使逊色几分的样貌也变得倾国倾城。
“愣着干嘛呢?让夫人看笑话?”老妇戳戳马田。马田这才收回神也一礼道:“见过左夫人。”
“公子不必多礼。”颜未安看着他的眼神和蹩脚的礼数,依旧浅浅地笑,她是易过容的,不过易得并不面目全非——人总是以貌取人,长得稍微漂亮点,做什么都方便些,不过这位马公子这么大反应,她还真没想到。她忘记自己从小熏陶在皇室下,气场已成自然,易容并不能真正掩盖住什么。
“好啦好啦别打扰人家休息了。”老妇推着马田走,抱歉地笑笑,颜未安微笑一礼示意无妨。
“娘,这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讲……”老妇将事情一一道来,马田频频点头,偶尔感叹一声,而眼中却掠过不明意味的神色。
夜晚,颜未安坐在床上调息,突然讥讽一笑,手指向窗外一弹。看上去憨厚的一个人,行事竟然这么龌龊下流,本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冲动,没想到准备得还挺齐全,听说他去了城里,看来好的不学,这些肮脏手法学得倒顺溜。
“嘭!”五米外鬼鬼祟祟的马田膝盖一痛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再爬起来时右腿已经鲜血淋漓。
“呸!”他恨恨吐一口唾沫,勉勉强强站起身来。他还有点羞耻心,知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被人发现,看来今日好事不成,只好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屋子里。
第二日天刚刚亮,马田偷偷去看是哪个该死的东西绊倒了他,但是一到那里他蓦然一惊,地上连个石子都没有,更别提会撞到他膝盖的硬物了,他怎会突然摔倒?难道是鬼神作祟?细思恐极,他打了个寒战,又匆匆忙忙回去。颜未安听着这小动作,不过一笑。
马田因为腿受伤很安分了几天,他伤得不重,只是觉得极其疼,老妇心疼儿子,四处求医,听说邻村前几日来了个神医,轻轻松松解决一切疑难杂症,被村民称作“活菩萨”,说不定可以治好儿子,便半推半抬着他去了。颜未安对此倒是意料之外——她没想让他那么疼来着,力度是按普通农人计算的,可惜马田从小不干粗活,竟然五体不勤至此。
一个简易铺子外排了好长的队,老妇气喘吁吁地站在队伍最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和儿子聊天,聊天的主题,自然是颜未安。
“娘,说了这么多,您觉得那左夫人如何?”
“那是好女子啊,别看柔弱,但一看就让人喜欢,不过,”老妇笑意一停,“我还是觉得她很远,别看她一直在笑,但那笑浮在脸上,假的,不真实。这种人相处起来也容易也不容易,装傻就好好好,不装傻就觉得和她一起做什么都是虚的。”
若是颜未安在此一定会惊讶,一个乡间老妇甚至比她的父皇和皇兄都更透彻地认识她。是不是向来透明的心才能透明地看人?
“不看啦!不看啦!神医今天痼疾发作!都走吧!”话声未落几个人出来赶走怨声载道的村民,老妇失望地大叹,由于带着儿子,所以她走得尤其慢些,等人都走光了她还没有走出几步。
“老夫人,公子,我家公子有请。”先前大喊的人微笑着对两人躬躬身,礼貌而不失分寸地拦住老妇和马田。
“神医不是不舒服吗?”老妇惊讶。
“我家公子看公子尤其痛苦,再看您一位还是可以的。”
他帮着老妇将马田带进铺子里,见那温文尔雅却不掩憔悴的神医。
神医在马田腿上抚摸着,马田心想神医果然是病了,摸他的腿的手都在发抖。
神医似乎也发现自己在马田腿上观察太久,这才将手移开,唰唰写了几行字,抬起头偏过脸,轻轻道:“小林,去取药。”
小林低头恭敬接过药方,无意间抬头一看,手一抖,险些将药方撕碎——他家公子的眼眸,正泛着冰晶一般的泪光。
褚辞尘。
帝颜一别,他一直在京畿隐姓埋名,听到倾安宫被炸知道她已经被救出,本想着再在京畿停留一阵就回到他待过三年的颜朝边境隐居,后来小林找到他,说颜未约去了海莲遣散了他们,他无处可去就来投奔他,他经过因以熏一事哪敢再贸然相信谁,直到拿到颜未约的信才留下了小林。他知道她大概也会去海莲,然后从此再无相见之期,可他总在冥冥之中有一点微弱的期待,万一她没有去海莲呢?万一她就在颜朝呢?抱着这种几乎不可能的期待他四处行医,终于,天可怜见,让他找到她!刚刚老妇在门口形容的女子——天知道那么远他是怎么听到的——那分明就是她!还有男子的伤,她的武功啊!是她融合了她父皇母妃的独一无二的武功!
“刚刚在下的弟子听到老夫人描述的女子,听起来很像在下一位病人,她身子不好,需要药物维持,可是算着时日她也该向在下取药了,在下一直在找她,能否请老夫人带在下去找她?”褚辞尘趁着小林去取药的空档试探着问。
“神医先生怎么凭一句话就断定是您要找的病人呢?闺阁女子怎能随意让男子看见?”马田先开口了。他看着褚辞尘略有沉郁却显得飘渺的气质,好生嫉妒,不由恶声恶气道。
“在下认识她十余年,非常确定。”褚辞尘不生气,心底好笑,公主借宿在他家他却被她打伤那一定是他不安好心了,还好意思说他不懂礼教,实在荒唐。
“可是咱也不能就这样随意带您回去。”老妇白了不知好歹的儿子一眼,赔笑道。
褚辞尘赞许地看她一眼,怪不得公主会选这个人家,这位老夫人确实不错。
“在下免您的医药费,只求看一眼,不是在下立刻走,也不会再要您的医药费了。”
“不成——”“好。”马田打断娘亲飞快接话。褚辞尘这话就是冲他说的,随即一边替马田上药一边吩咐了几声,将临时药童遣走,将药材发放,随后只带着小林随着老妇和马田回去。
颜未安此刻正坐在院子里一棵树墩上晒太阳,她知道今天马田和老夫人去看神医去了,她倒没有猜到神医就是褚辞尘,这世上好大夫多了去,随便一个医好了些人就可能被叫做神医,她盘算的是什么时候离开,怎么离开,突然走是不是太唐突了?或者让她的属下扮她的亲戚接她走?就只看最近马田安分的腿脚不安分的心思她也不能待下去了,倒不是对付不了他,只是不想再去伤害谁。
这么想着,她就听到马田热情的和老妇不算怎么高兴的声音,以及……
“您请进。”
“那在下就失礼了,多谢老夫人,多谢公子。”
四个人相继进了院子,都停在离门不远处,看着恰巧也抬头看他们的颜未安。
老妇搓着手,讪讪地不知该如何解释:“左夫人——”
颜未安笑了:“尘哥哥。”
“妹妹。”褚辞尘此时反倒不再上前,似乎喜悦来得太过突然,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想多感受一会儿这样的狂喜。
“兄妹?神医先生,这不是您的病人吗?”马田当先问道。
“若说是找妹妹恐怕二位就更不敢带在下来这里了,欺瞒了两位,在此赔罪。”褚辞尘终于回过神,冲老妇和马田一躬。
“当不起,当不起,您是左夫人的兄长?那太好了,快快进来吧。”老妇这才一抹不快,开心笑道。马田笑意有些僵硬,她的兄长来了,他就更没法下手了,竟然是自作孽——实在失策!
“未安你——”
褚辞尘进了她的屋,上来就把她的脉,突然手指一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是左丘谅的。”她无奈地道。
“你逃出来的时候?”褚辞尘压低了声音,还是无法接受的语气。
“嗯。”颜未安好笑地看他。
“你怎么想的?”褚辞尘始终五雷轰顶天塌地陷状表情。
“母妃要我弄明白我们一族受到的禁制,需要下一代。”
“所以你就要个孩子……做实验?”
“呃,也可以这样说。”颜未安苦笑。
“什么事还值得你这样牺牲自己?”褚辞尘幽幽地感叹。
“尘哥哥,只有你不能用这种话劝我。”颜未安严肃。褚辞尘又是一叹,没错,他也是活在上一辈执念誓言中。
“无论如何,我帮你。”褚辞尘定定道。
“好,先不说这个,尘哥哥你怎么找到我的?”
“马公子去我那看病,听到马夫人评价你,一听我就知道只能是你,还有马公子的伤,分明是你的手笔吧。”褚辞尘笑。
“我已经很仁慈了,老夫人怎么说的?”
“说你虚伪。”褚辞尘有心揶揄她。
“她说得没错。”颜未安耸耸肩。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夜。”
“啊?”褚辞尘一愣,她想溜走?
“马夫人很聪明,马公子又没安好心,不辞而别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他们反而不会多说。”
“那你怎么报答人家?”
“我前几日就已经在几处藏点银子,绝对能找到,也不会让他们为难。”
“嗯。那就去我曾经隐居三年那里?”
“好。”
五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除了马田,所有人都很高兴,颜未安虽然不会主动求助谁,也不愿依赖谁,可当褚辞尘找到她时,她还是真的觉得,很欢喜,很温暖。
三更天,三个人消失在夜幕中,只留了一封简单而看不出字体的告别感谢信,以及藏在屋里的银子。其余的,连一点也不曾留下,宛若雁过无痕的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