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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覆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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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二年五月十四,定新帝余党于崇南关一带作乱,安平帝欲派封洪出兵,但百官在左丘谅暗中挤兑下要求号称文武双全却一功未立的便宜右相展露展露,尤其是本来很有资格娶念晴公主的封少将,辅以新仇旧恨,朝中声浪阵阵。
颜枫珉第一次对这些被自己利用的官员的迂腐感到无奈了,只好下旨让左丘谅前往镇压,左丘谅在一片不怀好意的目光下领命而去,心中自哂,公主,他们可都觉得我是吃你的软饭呢,可你实在一口都没有赐给我啊。
“他的武功不精,如何镇压?”颜未安听了这事蹙眉疑惑。
“好在他就是个指挥,没武功也没什么。”
颜枫珉喜欢她指点江山时的睥睨,再加上对左丘谅的无感平淡配上一点点蔑视那就实在是完美了。
“万一敌人知道直捣黄龙专门偷袭右相呢?那些跟他去的人都是武将,肯定很乐意见他吃瘪。真是荒谬!家国大计岂容这些斤斤计较?白费了大儒勇将的称号,他们到底有何颜面说后宫妃嫔小家子气?”
颜未安几乎立刻想到左丘谅的计划,心里无声一叹,面上却假装愤怒道。
“你似乎很生气。”颜枫珉淡淡地说。
“不就是因为是我的驸马吗?难不成谁娶我谁就是孬种?那把我看成了什么?朝中无事就把女戒拉出来念叨一番,上到宫妃下到平民女子没有不能谴责的,好像他们多清白似的,真是如此他们从自己娘胎生下来那刻就该自戕。”
颜枫珉差点儿笑出来,为她难得的可说的上粗鲁的慷慨激昂,也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激动了,颜未安自小受先帝直接教导,地位比皇子还高,没少受朝臣的非议,从来对男尊女卑非常不屑,尤其是在知道莲倾晴被害与这些官员有莫大关系时更加深恶痛绝。左丘谅很明显是因为她才被人看扁的,以娉儿惯常的思维这就是看不起她,就是鄙视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娉儿可别气坏了,朕明天就替你教训这群老顽固去。”
颜未安心中冷笑,这些情绪她早已能够控制,否则怎么可能当年毅然决然没有回海莲?她只是为整治朝廷和配合左丘谅的计划而已。
“是该教训,但先不是男女问题上。百姓可以愚忠,百官不能迂腐,大儒们高诵着存天理灭人欲,史书被他们利用,苍生替他们愤慨,说得对也罢了,但他们真的都是为了颜朝荣昌吗?很明显更多是自己的私欲。您前一阵子说右相年轻气盛不好巴结,所以老油条们肯定要想办法对付直臣。制衡是要有的,但一边倒对您就好了吗?”
颜枫珉沉默,他能够上位很大程度上暗借了这群人帮助,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做一个昏君或是碌碌无为的傀儡君王。君威不容试探和挑衅。心中有了结论,他展颜,问颜未安,“你竟说先不用考虑男女不平等的事?这好像不太像你。”
“无用功。”
“如何无用?”
“这里的女子已经习惯了将天赐的智慧用来互相折磨。”颜未安微微眯起眼,“没有将观念植入心里,即使救出来她们也学不会站起来,反倒是您贸然这么做很容易激起臣子的不满,还是不必将力气用在一些不会成为助力的人身上,尤其最近风波连连,当以大局为重。”
颜枫珉连人命都随意草菅怎么会关心全国的女子如何,只是想逗颜未安多说些话罢了,心里很受用她的话,面上却继续道:“这些女子自小就受这样的教育,你让她们如何像你一样呢?”
“……我?我也是只能逞个嘴舌痛快罢了。我本该做她们的表率,可父皇已经为我受群臣诟病已久,我不能再依靠他的纵容去给他添乱。”
颜未安目光移开,眼神痛苦而愤懑,本只是做戏愤慨,假装失控偏激,可说到最后她倒真觉得心痛。
自始至终,她是不是都在自作自受?
安平二年五月廿三,右相左丘谅顺利归来,以罕见的速度灭全部余孽,整顿民生,留俘虏五十人押会帝颜,得安平帝允,在帝颜南城门口亲自执刑,半个时辰刀起刀落,虽然动作儒雅一看就知道没什么高深武功,但杀气和戾气堪比实体,震得本来打算看热闹的几个百战老将都忍不住退后一步,打了很久的小九九烟消云散。彼时,左丘谅低垂着眼,看着刀锋上的鲜血一滴滴滑落而下浸润土地,露出一抹没人看得见的残忍的笑意,陛下,这些人杀得可好?这些都是你派到清北山的属下呵,你看,我今日就要在你的褒奖和准许下将你这些喽罗一一斩于刀下!
人杀完了,安平帝正准备在城门接着赏赐右相,左丘谅却突然一躬,随即晕倒在城门脚下。安平帝大惊,随即派御医上前,又召了一个副将询问始末,这才知道余孽非常狡猾,认定右相是文官好对付,所以倾尽兵力偷袭右相,右相不慎受伤却一直装作没事坚持指挥鼓舞士气,让余孽自己乱了手脚终于大获全胜,但他伤得太重,如果接着治可能会虚弱好久,所以直到今天,右相还是带着没有进行过任何救治的伤。
恰逢此时,御医解开左丘谅的衣襟,他的膝盖和肩膀已经因为中毒而乌黑,伤口只草草包扎过,有些地方溃疡感染,惨不忍睹。远观的百姓们战栗的战栗,痛哭的痛哭,几个文臣武将近乎失去说话的能力,脸色铁青。安平帝令御医前往公主府专门救治右相,又赐予赏赐若干,便将一群胆战心惊的官们扔在那里不管了。
五月廿六,终于醒过来的左丘谅在太监的搀扶下坐着半个担架摇摇晃晃上朝。安平帝对右相赞不绝口,当日没有看到左丘谅杀人的官们又开始愤愤不平,左丘谅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弹劾他的臣子,深觉得现在教育的弊端,让这些人思想僵化,想怎么被人利用就怎么利用,安平帝又来玩他的制衡术了,他这样当真觉得好吗?
“陛下,微臣可以说了吗?”左丘谅虚弱地淡淡道,但他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所有说得脸红脖子粗的官们都不由得看向他。左丘谅为了取信安平帝这些伤自然是真的,所以此时的孱弱一点不假,不过他武功高强身子底子好,恢复得快些罢了。
“爱卿但说无妨。”
“封少将方才说臣只靠公主殿下才做到这个位置是吗?”
“没错!要是有本事你会在那个情况下争着去做驸马?男子难道不应以建功立业为目标?一事无成醉于女人温柔乡算什么?”
“家学渊源深厚。”“呵呵……”
颜枫珉皱起眉,这话说得他不舒服,明摆着不把娉儿放在同等位置,不过这也算正常,颜朝这风气实在严重。
“未曾想堂堂朝臣也如市里贩夫走卒赶集一般在皇宫正殿上争吵,微臣今日得以瞻仰实在荣幸。”左丘谅笑笑。满堂文武噤了声,知道左丘谅在嘲讽他们没有教养,都不让他把话说完。
“伏启陛下,微臣不知周大人有什么样的资格,胆敢侮辱自己的房师之女和开国老臣,这是将我左丘家至于何地?将您的恩师至于何地?”先前应和的周大人脸色一白,想起自己嘲讽的对象左丘夫人许瑜正是自己房师的独女,这小子忒奸滑,这个都知道,
“微臣还想知道,封少将难道认为没有官衔做驸马就没有什么意义?那您将公主殿下当做什么?交易品吗?微臣更想知道封少将有什么资格,胆敢将与海莲皇族正统继承人、颜朝超品念晴公主殿下结成夫妻之事称作醉于温柔乡?请问您将念晴公主殿下至于何地?将皇室尊严至于何地?”
此话说下来,所有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这已经上升到皇室高度了,何况念晴公主深受几代帝王宠爱,就连在民间也是话本子里评书里的传奇人物,声誉远超过他们,更可怕的是,人家还是神龙不见尾的海莲国的直系皇族,三年之期一过,让王知道他们的皇族没有继承人就失踪了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据说陛下至今还是焦头烂额。
左丘谅看尽他们的眼神,悲哀涌涌而上,他真的不想用她的地位来显示她的重要。她一定也极其厌恶这些,可她本就是颜朝女子标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传统礼教的典范,他无法想象她在承蒙这些所谓美名时有多么挣扎和痛苦,它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心意永远与行为背道而驰。这些酸儒不知道她有多好,不知道她的难能可贵,只当她是个运气好也不好的薄命公主罢了。
他想大声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她的好,用一桶水洗洗他们的脑子。
然而不能,他们不会理解,上面还坐着个安平帝,他不能多说。
“马大人,您刚刚说臣不遵礼教,违反纲常,但就微臣所知,您好像是妾生子,按照礼法应该以嫡长子为尊,那您为什么没有将您的三品官让给您的兄长呢?微臣想他一定很乐意。朱大人,您说微臣空有官衔,实则无所作为日日做些不入流之事,可能以您的观点,微臣与公主殿下琴瑟和鸣确实不入流,”左丘谅一顿,又一笑,笑得马大人直接蔫了,笑得听了半截子的朱大人流了一身冷汗,“臣也相信朱大人一定愿意以身作则,那就请您回家之后休了您二十六个小妾,并且别再让怀了孕的娼妓戏子堵满了您家后门,微臣想拜访您都进不去呢。”
“啊!”朱大人大叫一声晕厥过去,众位官们心里暗骂这小子太狠了,把人老底都给揭了,这以后他的路能好走吗?
左丘谅冷冷一笑,他不畏惧这些,颜朝官场积弊已久,尤其这些人,若想真正地革新朝廷,那只能不破不立。至于他自己会不会成为牺牲品,那不重要,他已经做了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得罪人也不差这一个了。
“但你还是不能否认你当年娶公主殿下……”封少将不死心,还在嘀咕。
“不,封少将您错了,于臣看来,名望、官职、钱财何时争取都不算晚,但是娶到自己心爱之人的机会,只有一个,错过此生再也无法弥补。”
群臣一震,未曾想这年纪轻轻本应翩翩风流的世家公子是真心爱恋念晴公主,他们现在倒真有些可怜这一对有情人早早劳燕分飞了。
颜枫珉却忍不住皱眉,思量左丘谅这段话的真实性。
“……请问,诸位的娘亲含辛茹苦怀胎十月险些付出生命将诸位带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让诸位承蒙她们的恩赐长大之后用着她们启蒙诸位所学的知识来诋毁她们的?这就是诸位的孝道吗?”
颜枫珉听到此处一愣,这话,和娉儿的何其相似?何其相似!这是他借她的话,还是……心意相通?
“陛下,微臣今日在朝堂之上肆意妄为,是为自己正名,更为公主殿下正名!念晴公主是我颜朝最优秀的女子,微臣身为她的驸马,不能容许她被人诬陷,不能容许皇家尊严被亵渎,请陛下降罪。”
“爱卿重病未愈,千万别再伤着,坐着就好,爱卿所说甚是有理,七妹养在深宫,不为人知,诸位爱卿不了解七妹也是正常,”群臣一听,知道这是陛下在谴责他们无视皇室权威,都诚惶诚恐地俯下身子,“左丘爱卿的实力通过这次平乱,众爱卿也可以看到了,左丘爱卿身为右相自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朕不希望这种事情再次发生,要让他人听了去,还认为我颜朝的臣子都是小气量担不起事。”
左丘谅有些无奈地连说不敢——安平帝还是不放心他,这么几句话下来,他以后和群臣更难搞好关系了。
封了赏之后,颜枫珉特允左丘谅病好之前不必上朝,又处理了些琐碎小事就下朝了,左丘谅在担架上慢吞吞挪着,余光瞥向看不见的宫内,唇角勾起一抹浅而疲倦的笑容——三殿下,让王,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左丘谅的一席话不知怎么就传到民间,不同于朝臣的顽固,百姓都没有觉得这些话离经叛道,在他们看来,右相大人深居高位还能如此情深义重记挂亡妻,敢于当庭对抗群儒,实在是世间罕有。话本子如雨后春笋般突然达到兴盛的顶峰,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更是手捧芳心艳羡公主府中仅有的三个妾侍。
袭然在自己屋里遥望仍在亮着灯的左丘谅的屋子,知道他在用他们家族那种见效快却极疼的方法疗伤,又想起坊间传闻,叹了口气。如果让她选择,她宁愿不要见到他一腔芳心托付,却只是飞蛾扑火,他是情深义重,不过只对一人而已。
颜未约和牧让娆今夜终于轮到了颜未安留的她猜测的简易地图上密室藻井的上方位置,相视一笑。
与此同时,陈氏医馆因经营不善纷纷将店铺转让出去,据传掌柜陈寂因不堪失败,付清了钱就隐居丛林,同他的师傅一样再不出山。东家药房趁势壮大,一片欣欣向荣之景。礼丰茶馆最近多了几个说书的,口才极佳,进而使其日日爆满,声名大震。
与此同时,在帝颜,窑子里失踪了几个杂役和几个没生意的□□,几家餐馆里的小二失踪,几个书院的夫子因为不满待遇罢工,几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商家被揭出几十年的案子进了牢狱,几个死赖在牢里不肯出来的乞丐终于得病死去……
与此同时,在颜朝,些许小官小吏看透红尘,出家为僧;些许小妾丫鬟忍受不了老爷的虐待自裁而亡;些许小商小贩停了几十年的生意;些许寒酸才子不耐饥寒交迫得病而死;些许戏班子人才凋敝,落魄遁走……
与此同时,在清北,在崇南,在京畿,在一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在某些大家大户的地下室,在几个小县城的官府,人头攒动,压低的说话声如夏夜里的蝉鸣,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