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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风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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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未安后来回想,一切变故发生前的第一个预兆应该就是父皇那次莫名其妙的叙旧。
父女二人对话总是会屏退众人,只留一两个贴身的侍从,但这会儿普兴帝连他们也赶了出去。
“……父皇?”
“娉儿,咳——坐过来。”普兴帝近日染了风寒,一直在咳嗽。
“是。”颜未安一愣——父皇已经很久没用乳名称呼过她了,“您咳得怎么愈发厉害了,太医院真的没什么章程吗,不如儿臣给褚辞尘去封信?”
普兴帝摇头,“不必,大概是因为生病,这几日朕久违地又梦见你母妃了。”
颜未安一笑,“那母妃做了什么吗?”
“她埋怨朕呢,”普兴帝弯唇,“说朕一直借着她的名义要求别人宽自己的心,朕这才猛然惊醒,娉儿,朕为你取的名字对你来说是多么的不公平。”
“怎么会,”颜未安睁大眼睛,“儿臣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颜未安早就知晓自己是如同象征、符号一般的存在,对于自己的名号顶多自嘲过几次,但说不上不喜欢——相较于其他虚名,普兴帝给予她的已经算是相当真情实意了,何况帝王中深情之人已是凤毛麟角,能够意识到不该将自己的期待悉数施加到孩子身上的那更是从未有过,颜未安没有什么不满的。
普兴帝似乎并不信她的话,只是笑着摇头,“朕以前总觉得你和你母妃不怎么像,如今才明白是朕错了。”
莲倾晴是个怎样的人?
连家被普兴帝打压后,世人对她的了解就多从官方允许的辞令中来了,但大抵不过是活泼大方、明艳可人,同话本里其他“千古流芳”的女主人公没什么本质区别,直到牧让娆横空出世之后,才脱离了刻板的描述,多了一些传奇和神秘的意味。
颜未安一直以为莲倾晴对普兴帝只有身份的隐瞒,但现在看来或许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朕不是个好父亲,先帝铺的路太顺,纵得朕前半生单纯得荒唐,满脑子风花雪月——你三哥倒是有些像,不过朕看着他比朕当年机灵多了——有了好几个儿子都还是个不明利害的傻小子,连他们的生母都没认全,以至于面对叛乱后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固守着晴儿留下的那点念想,不敢向外迈出一步。”说到此处,普兴帝闭上了眼睛,“若非如此,朕这几个皇子不会斗到这般地步,也牵连着你不安宁。”
颜未安八面玲珑,这时却不知该如何开解普兴帝。他说得没错,能够成人并存活至今的六位皇子,除了颜未约是沾了莲倾晴的光能够游移在外,其余均是在争斗下维持着勉强的和平——普兴帝始终冷眼旁观,只关注着颜未安一人,要不然这些皇子也不至于一边上赶着讨好她一边费尽心思想把她拖得身败名裂。
原来父皇真的都知道吗……
“娉儿,朕从前不敢承认自己的无能,曾在心底怨过你将她带走,不过,还是你娘棋高一着,早就料到如此,给了朕报应。”
颜未安大骇,连忙跪下,“父皇!”
“好了,”普兴帝笑着将她扶起来,“说出这些,朕也就松快多了,娉儿,朕还要忙,你就先回去吧。”
颜未安惊疑不定地看着普兴帝,第一次没摸透他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是发现了母妃只留给自己的东西?还是从阿娆那里知晓了什么?
但她没有机会深思,因为第二日就听说普兴帝病情突然恶化,瞧着竟像是快要不好了一样。
一时间大臣皇子炸翻了锅,口诛笔伐都搬到了明面上,像赶着拽彼此去投胎一般。
朝中风起云涌,左丘谅虽然已经不算在漩涡中央,但也时常被拖得很晚才归府。颜未安对此并未在意,对前来拜访她的人也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
她震惊的是普兴帝竟然暗中授意,不让自己频频进屋探望他了。
此举做得隐晦,众人都以为公主仍旧时常探病,压根不知她多数时候只是在偏殿坐一会,普兴帝给的理由是怕过了病气,即使颜未安当面追问也不改说辞。
直到这日牧让娆来她府上,说普兴帝私下给她传了信。
“什么?你确定是父皇亲自所言,没有他人授意吗?”
颜未安不敢置信地看着牧让娆。
“我看着他边说边写的,你看。”
牧让娆将信递了过去。
那上面正是普兴帝的笔迹,上书说海莲地远,有人不见得会顾忌,让牧让娆及时准备离开,最好能带着颜未安一起离开帝颜。
颜未安当即进宫,普兴帝却彻底不见她了。
普兴十八年五月初十子时,帝崩,年五十四。临终传位太子颜策,遗诏与晴妃合葬于清北山皇陵,其余妃嫔不愿留在宫中的可配足钱财遣散。
颜未安一夜未眠,心里了然却惊慌。沉重而洪亮的丧钟响起,她一下翻身坐起,左丘谅几乎同一时刻睁开眼睛,还未说话,只见清冷月光稀稀落落地勾勒出此时她的侧脸还有紧抿的唇,她没有表情,没有哭,也没有说一句话。
“公主……”左丘谅有些不安,他知道她不爱哭,知道她淡漠,但他也知道普兴帝在她心中的地位,知道她太过善于掩饰自己的一切。
颜未安此时已经赤足下床捞起一件雪白长袍,她偏头,只深深地看了左丘谅一眼,看得左丘谅一愣。
“哧啦——”雪白的长袍被撕裂,露出其中灰白麻衣,她一扬手套上麻衣,麻利熟练地整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向外走。
“我在外面等你。”
颜未安淡淡开了口,除了声线有些沙哑外听不出任何情绪。
凉风涌进卧室,左丘谅看着她的背影,生生打了个寒噤。
颜未安立在公主府大门口,旁边婢女没有一个敢上前。
“未安!”一人飞马卷来,随手解下藏蓝外袍。
“阿娆,你来了。”
“你大概会去守陵至少三月,这局势我总有些不安,我会以探望倾王殿下陵墓为由带着随从陪你一起。”牧让娆皱眉小声说道。
“是的,你需要去看看母妃,但是,去守皇陵的不是我,是三哥。”颜未安直视牧让娆,声音沉静。
“什么?那你呢?留在帝颜?那不是时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牧让娆大骇。
“不,我不会有事,我很确定,至于原因……”颜未安露出一抹僵硬而古怪的微笑,随即她正色,“阿娆,你一定要去皇陵,帝颜不会希望你一个别国王爷在此,父皇说得对,天高皇帝远有些人未必会顾忌海莲。还有,守陵这段时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让三哥出来,我没有权利管你和三哥的事,但他至少还是母妃带大的,是她的义子,我的义兄,他没有家族庇佑,一人之力什么也无法改变,所以,请你一定……保护他。”颜未安微微闭眼。
“可是你怎么知道你会没有事?”牧让娆持续着震惊和不安,“而且我怎么可能管得了三皇子?”
“这就需要你的智慧了,至于我,我可以莲皇族起誓,我不会有事,他们不敢。”颜未安嘲讽,牧让娆默然,这些皇子王爷的招牌一是孝父,一是护妹。况且颜未安是海莲皇族,颜朝祥瑞,开国功臣右相家正妻,一个个声名堆在她身上,早已不再作为一个单纯的“人”而存在。就算想除掉也绝不是现在,现在要做的是拉拢她。
“我知道了。”牧让娆还是觉得很不安,她觉得原因……不只是这么简单。
颜未安却并未解释,哑着声音继续道:“这样,过会儿——”
“别这样麻痹自己了,未安,越压抑就会越痛苦。”牧让娆一把抱过颜未安,用大氅包住她清癯的身子,“没人看得见,哭出来吧。”
她语气怜惜,大氅中人的身体竟然那样冰冷,她还只是一个少女,却能在父亲去世时立刻想好可能性和对策!
“不哭,父皇终于不必再受这日日夜夜对母妃的思念痛悔,不必再忍着那些无可奈何之事,不必再被自己的好儿子们算计。我……很为父皇欢喜。”颜未安在大氅里声音有些闷闷的,突然感到牧让娆又将她搂紧了一些,“阿娆……我……”
她突然说不下去,牧让娆轻贴着颜未安的脸颊微微湿润,她浑身一震,心里似乎了下起了滂沱大雨,悲悯而怜惜。
“未安!”颜未约策马赶到,“多谢。”
他此时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也没有了调笑牧让娆的心思,从牧让娆怀中接过颜未安,不忘顺手把大氅递回去对牧让娆轻声道:“小心着凉。”
“三哥。”颜未安挣扎着要抬起头,颜未约不比牧让娆和颜未安身高相差无几,他比颜未安整整高出一个头来,他一把将她按回去,不容置疑地说:“没事,哭吧。”
颜未安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所有绷紧的弦“铮”的一声断裂开来。颜未约心疼地俯视着妹妹因为终于放松而颤抖的身体,微微抬起脸,凝视着模糊的月色,眼神朦胧。
他听着她渐渐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起来,一挥手点了她的睡穴。“你……”牧让娆一惊。“她需要睡一睡,等会的事我不希望她再费心劳神。”
“可是未安说……”牧让娆压低声音。
“那与她无关,会有别人下令。”他也压低声音,嗓音略微沙哑,“我会去,我在这里是她的累赘,不如去别处蓄积力量,成为她的后路。”
“你放心?”
“不放心又能如何?我如何舍得她再费心为我打算?我是兄长,这事却由她来做了。”颜未约苦笑,随即正色放开音量:“出来吧,左丘驸马。”
左丘谅也不尴尬,冲两人一礼,他在颜未约刚到时便已经到了,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能看着颜未安哭成这样竟一时僵住什么也做不得。三年前他见过她哭,那是酒醉松懈最是没有心防的状态,即使那样,她也只是湿了眼眶,一滴泪也未曾落下,而今她如此歇斯底里近乎昏厥,心口较三年前更深地钝痛,却难得欣慰——这才是一个人应有的情感,他也很害怕她如此自抑会伤到自己,毕竟,挤压着的从不会无故消散掉。所以他就一直站在暗处,并不惊扰她。
“走吧,你抱着未安。”
“多谢。”左丘谅接过颜未安,微微恍惚,这几日来合衣同床共枕时也曾试探着抱过她,如今这般完完全全地让她全部重量落在自己身上却是第一次。
“谢什么,之后便是你照顾她,倒是该我谢你。”颜未约面无表情,骑上马向皇宫去。牧让娆略有深意和无奈地在颜未安身上一落,也不说话,落后颜未约一步,两个侍从急忙从远处策马赶来护在牧让娆两侧。
左丘谅想到颜衷古怪的话和行为,一愣神,随即也翻身上马。
“三皇兄,让王殿下。”说曹操曹操到,颜衷从另一个方向赶来,先看到三皇子和牧让娆。
“六弟。”“平王殿下。”两人纷纷还礼。
颜衷目光一转顿时大惊:“娉儿……娉儿她怎么了?”
“公主得知噩耗恸哭不止,伤心欲绝,已经昏了过去。”
颜衷似乎想上前仔细看看颜未安,但犹豫了一番终于放弃。
大殿之上,新皇宣读先帝遗诏,颜未约果真被派去守陵,牧让娆则要求前往清北山皇陵,并承诺不对皇陵有任何伤害,新皇欣然应允,暗地里松了口气。
初登帝位的颜策看了一眼面对遗诏一眼不发的三皇子,颜未约眸光一闪,深深躬身一礼。颜策微微苦笑,虽说三皇子是一个甚至都不知名的女子所生,但是寄养在晴妃身旁,先帝终究是有所移情,这个最后看似多余的决定实在是对颜未约最好的庇护。
而因为“晕倒”,颜未安省了一切应付,安安静静在左丘谅怀里。
“三日后,先帝出殡,到时,再让念晴再看一眼父皇吧,她最敬爱的父皇最后一面她一定要看到。”颜策看了看脸色苍白眼睛仍旧通红的颜未安长叹一声。另几位皇子纷纷点头。
左丘谅深深一躬:“微臣代公主谢过陛下。”
“这也是朕的皇妹,不必如此。今日就这样吧。”颜策摆手,众人皆施礼退下。
左丘谅回到府中,果然颜未约已经站在院子里。
“三皇子。”
“嘘,我只是来说句话。”颜未约压低声音,而后俯身道,“未安,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自己,切记绝处犹可逢生,你务必要为我,为父皇,为……母妃珍重。”说罢他不再犹豫,转身翻墙而出。
左丘谅诧异,这话听着颇为丧气,可即使如此为何要趁现在公主昏迷时说?
但颜未安听到了。她闭着眼睛装晕,心头苦涩翻涌而。三日后,便是真正的离别,三哥只是懵懂,但她却觉得前路希望太过渺茫,自己根本不敢有所奢望。
天已大亮,左丘谅面色铁青地看着颜衷放在他书桌上的东西。
“这只是副本,交易达成那日真正的东西会原封不动还给驸马。本王不要求向来中立的左丘家有所表态,记住,本王的条件。”他并不多说,很快消失在左丘相府。
半响,从左丘谅旧时的卧房里传来一声巨响。
“砰!”
左丘谅生平第一次如此不可自抑的愤怒。
“该死!”
与此同时,公主府里,颜未安站在院子一处极隐蔽的地方确认周围无人后缓缓转过身来。
“公主有何吩咐?”
“因以熏,我需要你去送封信给褚辞尘。”
在公主府里潜藏多年,以为自己透明人当得很成功的青年猛然单膝跪下:“属下……多谢公主不揭穿之恩。”他此时已经明白公主什么都知道。颜未安微微一笑,这是颜笃派过来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起来吧,我的护卫里皇兄们的探子又不只有你一个。何况你并不真的是衡王的人。”
因以熏大骇:“属下……不懂公主的意思。”
“我真是不知道尘哥哥怎么做到让隐居多年的寻家舍得放人出来的。”颜未安并不理会因以熏的狡辩,笑得很浅。
“公主真是神通广大,”因以熏苦笑,自己是寻家二公子寻因这件事她竟已经知道,“家族其实并未严禁子女出府,属下是云游时偶遇褚公子打赌输了而已。”
“既然如此,送完这封信后就别再回来了。”
“公主?”因以熏为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震了一震。
“帝颜即将风起云涌,衡王可能有所动作,你万万不会清闲 。我不知道你和尘哥哥的赌约是什么,但他定不希望你卷入皇家纷争。”
“可是公主……”
“去吧,这是命令。还有,如果尘哥哥问起我将何去何从,就和他说我有回归的意向但不愿继承那位置。”
“是……既然如此,公主保重!”
三日后,帝王出殡。
颜未安在先帝遗体前长跪不起。
正午过后,冗长的仪式也已结束,三皇子颜未约及海莲国让王共同护送先帝灵柩前往清北山皇陵与晴妃合葬。出城门前,颜未约一扬鞭,皮鞭在空中扯成一条直线,清越的一声响彻天空,牧让娆转身冲遥遥在城墙上凝视他们的颜未安轻轻一躬,随即挥手转回身去。
颜未安缓缓取出埙,放于唇边。悠扬而凝重的埙声响起,伴着湿润的微风送别离人。
一曲《莫回首》。
三哥,阿娆,父皇,还有尘哥哥和因以熏,请不要再回头。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最后一眼,可是,别回头,别牵挂帝颜里的故人,她即将比你们更久地……离开。
“这队伍中有多少是你的人?”颜未约坐在马车中抬眼问牧让娆。
“我带的人。其他收服的在沿途保护,不会出现。你呢?”
“除了你的海莲队伍外,不到三成。”
“已经很多了,你一个光杆皇子让人跟随你也不是那么容易。”
“剩下的只能一路上逐渐掌控了,我自己被刺被威胁没什么,只怕成为未安的软肋。她那个驸马,不见得能保护她。”颜未约一贯懒散的面容微微憔悴,千里伏线,三日内调动自己积存的一切力量,他已累极,以至于来不及再多叮嘱妹妹几句。
“未安别的不说,保护好自己是没问题的。”牧让娆笑容笃定。
“哦?”
“你以为倾王殿下的手环就是个装饰品吗?那是我海莲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圣物。”牧让娆眼底浮现出骄傲之色。颜未约特别喜欢她这般神采,但此时忍不住打击道:“可是母妃……”
“你们消息闭塞,但在海莲连不识字的农夫都知道,自开国以来海莲皇族尤其是直系继承人都是自己结束生命,换句话说,死,除非我们想或是寿终正寝,否则不会。”
颜未约一愣,随即反驳:“即使在手无缚鸡之力时被杀吗?”
“就算肉身死亡也能以灵魂附之,虽然很难,但并不是没有先例。”
颜未约骇然:“那你们怎么保证继承人的质量?”
“你以为莲皇族为什么会到现在只剩下未安一个?”
“难道……”
“手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只有前一任弥留之际才能转移,倾王殿下的父后很早就病逝,她母皇悲痛过度也早早去世,所以倾王是少有的自幼就带上手环的皇族。”
“可是母妃不乏智慧也不缺护身之法,为什么要自我了结?”
还有一个问题盘根在心中,但颜未约没有问出来——
父皇……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所以我想去皇陵一探究竟,这位惊才绝艳的倾王一直是海莲的谜。”牧让娆神色也有些无奈。
慧极必伤,刚极易折,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颜未约脑海中突然出现他残缺破碎的记忆中母妃的寥寥几句话,那时他不到六岁,已经展露头角,想要与皇兄皇弟们一争高下,是晴妃拦了他,送了他这十六字,他未完全理解,却从此放浪不羁,再不沾染皇家事。如今想来,实在是箴言。
“公主,回去吧。”左丘谅站在已经走空的城墙上对颜未安道。
“你先回,我站一会。”
“公主,请保重身体。”左丘谅不赞成地摇头。
“此情此景,不知何日能再见,驸马,容我拖延一会儿吧。”
左丘谅一震,他总觉得颜未安此话说得别有深意,难道她已知道他和颜衷的交易?不可能!他们交谈每次都在左丘相府内,公主不可能知道。
“那我陪公主。”左丘谅缓缓舒了口气。
颜未安迎着风心口闷塞不通,可她没有去按,任凭疼痛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