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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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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深冬,梁虞唐三国以黎国不敬天子为由,组成联军攻打黎国北境。
黎国与南方蛮夷勾结,大败三国,却也引起列国不满,纷纷出兵。宋熙派出陈国五万大军与列国会合,退黎国和蛮夷乌合之众,黎国压力之下,与列国求和。
清蘅再来到藏书阁时,里头依旧没有人,案上她补上的那两句诗后又回了一句。
“期我身后,得此永安。”
俊朗有力的字迹。
他来了这里,说明他的病并未严重,清蘅松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沉思,在这陈国王宫,也只有这里她才像原来的谣昭。
或许,是因为重梧让她感受到了那人。
她静默良久,也想不通那位戚将军究竟因何会知晓九嶷山的秘密,更何况宋熙像是很信任他,她之前可是从未听闻陈国有这样一位神武的将军。
她手里握着陶埙,到了梅林里对着鸿宁宫的方向吹埙,沧桑低沉的声音从墨色的乐器中发出,几乎不成曲调,她只是想发泄一番,或者想要人知晓她的心事。
重梧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埙声,他靠在塌上,低低的声音隔着帘幕听得不甚清楚。“浣竹。把窗户打开。”
浣竹知晓必是那姑娘又来吹曲子,可外头露水湿寒,她犹豫着:“殿下,不如奴婢把那姑娘请进来?”
重梧摇头,“不许打扰她。”
浣竹只得依言。
窗子一开,声音听得真切了,重梧却皱起了眉,这女子不善吹埙,呕哑嘲哳,惨淡难听。只是其中含着悲伤、哀痛、甚至是苦涩却扑面而来,她遇到了伤心事么?
他蓦然想起书桌上那漂亮的簪花小字,“青山落日,善自珍重”。
声音止住了,重梧的心也跟着平复,他对浣竹说:“去告诉那位姑娘,若是她想要获得自由,我愿帮她离开。”
浣竹不明所以,又怕太子着急,匆匆出去,到了梅林时清蘅正要离开,她依旧白纱覆面,看到浣竹时连理都没理。
“姑娘。”浣竹叫她,“太子殿下说,姑娘若是想要自由,他自会帮姑娘离开王宫。”
清蘅愣住,停下脚步,半晌才转过身来,“不必了,外头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请姑娘日后莫要再吹了,殿下身子不好,听了这些难免伤感。”
“我知道了。”她手里握着那小小的埙,往明瑟宫的方向离去。
浣竹松了口气,她原来只当这不知事的歌女故意来讨好殿下想要得一昔宠爱,今日见到这人,虽是白纱覆面,眉眼却清澈的很,她放下心来,缓步走回去,把清蘅的话告诉重梧。
“果真是她。”重梧喃喃低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猜的果然没错,确实是同一个人,初合曲子时的心意相知,到后来藏书阁匆匆一面,他不曾见她的模样,可这些日子,倒一直记挂起她。
她今日很难过,到底在难过什么?
原来她是明瑟宫的宫女,是叫“铃烟”来着,他想,她如此期待青山落日,总是要在自己死前把她安排出宫,她该是想离开这里的。
铃烟裹了厚实的衣服,肩膀处依旧疼得厉害,她出来看到小宫女香木,让她去给自己拿些吃的,她努力地恢复着,前几夜玉夫人的恶毒她是见识到了,她必须努力让身子转好。
她刚刚吃完香木带来的饭菜,隔着窗子看到清蘅走进来,眉眼间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让铃烟不寒而栗。
清蘅慵懒地躺在床上,举起陶埙把玩着,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玉宫的大宫女成晚又送了好几套衣服过来,说是大王请玉夫人明晚穿着那套红衣接驾。
成晚又说:“奴婢有几日未见到铃烟妹子了,还请夫人准许奴婢一见。”
清蘅摆了摆手,“去吧。”
成晚告退离开,到了铃烟的房里,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玉夫人又为难你了?怎么妹妹脸色这么难看?”
铃烟连连摇头:“姐姐说笑了,玉夫人待奴婢们极好,妹妹只是偶感了风寒,故而让奴婢先歇着。”
成晚盯着她,仍是闲谈的语气:“你可要记得,别因为那狐狸精待你好了,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是,奴婢明白。”铃烟急忙解释:“奴婢不敢忘记王后交代的事。”
“那就好。”成晚轻轻拍了拍铃烟的肩膀,伤口上的疼让她忍不住,眼眶止不住充了泪花。
成晚疑惑:“你怎么了。”
铃烟带了哭腔:“奴婢,奴婢就是有些委屈,姐姐怎么会怀疑铃烟对王后不忠?”
成晚叹气:“并非我疑你,只是你连国君何时在明瑟宫的消息都传不出,难免王后疑心。若是玉夫人怀疑了你,不如继续回玉宫侍奉王上罢了,也不用在此处看人眼色。”
“奴婢只求姐姐相信。玉夫人虽脾气不好,对奴婢还算信任,奴婢会为王后盯住她。”
二人又寒暄片刻,成晚方走了。
成晚前头刚走,香织来她房里叫她,“铃烟姐姐,玉夫人让你去见她。”
铃烟顾不着多想,跟着香织到了清蘅的寝宫。
清蘅换了件宫衣,别样的妖娆妩媚,手里剥着个橘子,看到铃烟便让香织带了门出去。
她打量着铃烟:“看样子好多了嘛。”
“皆因夫人慈……”
清蘅打断她:“成晚问了你什么?你又答了什么?”
铃烟抬起头来,却不敢看清蘅的脸,“她……问奴婢是否过得好,要奴婢继续替王后监视夫人。奴婢……应了她,要把王上何时来这里告知王后……可奴婢只是应付……再也不敢的……”
她急于解释,清蘅却笑了:“如此甚好,你从明日起,就把王上何时来何时去一次不差的告诉王后。”
“奴婢不敢。”铃烟跪地。
“不敢?”清蘅白了她一眼,“你我各取所需,我不管你背后究竟是谁,你最好把那些小聪明收起来。”
铃烟不敢说话。清蘅摆手,“不早了,你出去吧,记住我说的话,我要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没的选。”
铃烟只得答应,她经历死生,自知不敌眼前之人,哪里敢再放肆呢?她小心翼翼退出去,直到现在她也不曾猜出清蘅与唐国机关城的联系。
清蘅一大早就去了藏书阁,她隐隐觉得太子重梧也会在,可到了那里,除了几个洒扫的宫女再无旁人,四下空荡荡的,温暖的阳光顺着窗子懒洋洋地照在身上,她拿起案上的书看着,是一本谶书。
不多时,只听到一阵咳嗽声,她抬眼一看,是太子重梧。
清蘅连忙让出座位,两人相顾竟没了话说,清蘅有些尴尬,“殿下万安。”
重梧手里提着食盒,“你还没有吃饭吧,一道用膳吧。”
她本想应了,可是又顾及着白纱覆面,“多谢殿下,奴婢已经吃过了。”
重梧没有多说,拿出糕点来放在案桌上,清蘅闻到香甜气,咽了咽口水,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昨夜里也未曾用膳,这会子肚子就开始抗议了。
重梧听着了,抿着嘴轻笑,拿起一块红豆糕递给她,温声道:“快来尝尝,若是怕我瞧着你的容貌,我转过身去就是了。”
清蘅不好意思地接过:“多谢殿下。”
重梧刚要转过身去,清蘅拦住他,“奴婢自己转身便是。”
她转过身去,垂着头半拉开覆在面上的白纱,默默把那糕点吃了,她回头一看,重梧果真是个君子,他还是转过身去了。
“我吃好了。”
重梧没有转过来,只让她再挑几块喜欢的吃了才行,清蘅道她真的饱了,却听见重梧有些不悦:“早膳怎能如此敷衍?上天既赐予一个好身体,合该好好珍惜才是,哪能不知保养,得病了才后悔不及。”
清蘅见他生气了,只连连应了,一时间鼻子酸楚,大约很久不曾有人这样关心自己了。
她挑了几块,之前在明瑟宫那么多珍馐她总是没胃口,今日却觉得每块糕点都看着有食欲。
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重梧的肩,“我吃好了,殿下快用膳吧。”
重梧转过身来冲她满意地笑,清蘅也笑,“多谢殿下的招待。”
重梧这才坐下来吃。
清蘅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殿下平日里都来这里吗?”
“是。”
“那殿下可去过王宫外头?”
“晋阳城?”
“更远的。”
重梧摇头,带着极大的遗憾:“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我从未离开过晋阳城……”他自嘲地一笑,“读这些书也是枉然。”
“殿下虽不曾远游,可胸襟气度、见识涵养,便是那些行万里路的,也是比不得的。”
重梧笑了笑,又问:“铃烟是长安人?”
清蘅没反应过来,听到铃烟这名字总会让她想起明瑟宫那个烦人的蠢货。“殿下别叫我铃烟了,叫我……”她想了想,“叫我谣昭。歌谣的谣,昭质的昭。”
“谣昭。”重梧低声念了一遍,又抬头问清蘅,“谣昭是你的本名?”
清蘅点头,“可这宫里没人会这么叫我。”
重梧看她寥落的神情,连连笑道:“谣昭,谣昭,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他的声音温柔而富有磁性。
清蘅笑了:“殿下快些用膳吧。”
她坐在案桌的对面,拄着手看着重梧用膳。
待重梧吃好了,她帮着把盘子放回食盒里。重梧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她:“在梅林弹琴吹埙的可是你?我总觉得是你。”
清蘅想起他那侍女昨日的问话,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故意试探,于是大方认了,重梧念着她留的那句诗,“你在宫里很不快乐,是不是?”
“殿下为何这样问?”清蘅故作不解。
“不光昨日,前些日子的琴声,明明那么欢愉的曲子,却偏偏生出悲凉之意。”重梧有些忧虑地望着她:“心发于声,曲着于情,是不是玉夫人欺负你?”
“不,不,夫人待我很好。”清蘅有些慌乱,连连否认。她虽知道重梧精通乐曲,可不会想到他还能如此轻易透彻地看破人心,“殿下说笑了,乐曲之情,不过一时一刻之反应,昨日只是奴婢心情不好故曲中含悲,叨扰了殿下,奴婢知错了。”
重梧见状,也不再坚持下去。两人各怀心思,无话可说。清蘅自知说话重了,轻叹一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重梧凝神看着她,“好一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人世种种,不过一场虚空大梦,可列国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有了杀戮征伐,有了流离失所,有了肮脏血腥。”
“礼崩乐坏,世风日下,如谣昭所言,上位者之所欲太甚,九州才会纷争不断。”
她看着眼前温和的男子,“殿下日后贵为陈国的王,必定是陈国百姓的福分。”
她想到这里,忽然一阵难过,这就意味着,他会视她为最大的敌人。
重梧看着清蘅认真的样子,自嘲道:“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就算做了陈国的王,也不过是个短命的国主,改变不了什么。”
“殿下定会长命百岁。”清蘅笃定,重梧不再说什么,这女子的眼神很让人安心,纵使他胸有大志,可身子状况越发的糟糕,他自己是清楚的。
“谣昭还未曾告诉我,你是哪里人?”
“长安。”她低下头去,总不至于说自己是九嶷山的千葉圣女吧。
“帝都?”重梧饶有兴致,“帝都风物,该是与陈国不同吧,传说帝都皇宫花园里有一种月见花?”
清蘅点头:“皇城有个传说,月见花不语,断肠人天涯。殿下可听过?”
重梧摇摇头。
清蘅细细道来,“百年前有帝君辛伊访求仙山,得了个绝色倾国的女子,带回宫去封了妃子,可那女子诞下一位公主后就告辞离开,说自己本是忘川月海里的月见花,历劫至此,与帝君万千种种,不过是一场情劫,如今劫数圆满,不该留在皇宫。原本也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可那时帝君依然情根深种,女子离开之后帝君便服了断肠草,失踪不见,以致王宫大乱,后来由小公主继承帝位,也是九州天下唯一一位女帝。”
重梧感慨:“原来那位女帝还有如此复杂的身世。却不知帝君去了哪里?”
“断肠人在天涯。”清蘅叹气:“此话或许不过是那女子的玩笑之言,帝君思念成痴,遍历九州,老死在茫茫天地了吧。”
“可怜了如此痴情之人。”重梧轻叹一声。
“身为帝王,却置九州列国不顾,可见他从未把社稷之尊放在心上。”清蘅语气里有些怨恨,若非自此列国趁势扩张,帝都天子又何至于沦落于此,九嶷山又何至于受到黎国屠戮。
重梧点头,“如此说来,他却实不是个好君主,大抵九州战乱而起,也可追溯其中。”
清蘅见他手里拿着的是卫国的地志,唐国处在漓水之滨,清蘅也不曾去过。
他的心里大抵很向往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吧。
“谣昭?”重梧唤她。
清蘅回过神来,“殿下也喜欢看地志,如今喜欢地志的男子也是不多了。”
重梧噗嗤一笑,知道她故意借他的话揶揄,“说说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又见过哪些奇观不曾?”
“奴婢小时候从长安到晋阳城来,一路往北,发觉果真如地志所书,北方气候更寒,民风更加开放。外头千万山河,如今可见的,不过这王宫巷道里的一方天空罢了。”她低叹。
重梧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连连不止,整个脸都通红,他摆着手示意清蘅不打紧,可她看着他难受急了,连忙倒了茶水给他,重梧接过茶杯,喝了口水,“就是这一隅天空,只怕也成了奢望。”
清蘅轻轻拍着他的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殿下不过是身子弱了,病由心灭,可不许多想旁的。”